作为地处安徽北部的一个国家级贫困县,在2012年的反腐大潮中,萧县以其塌方式腐败闻名。自原县委书记毋保良开始,该县80多个党政干部落马,三分之一的县直机关正职空缺,全县23个乡镇,近20个乡镇一把手被免。
4年之后,在新近发布的《安徽县域经济竞争力报告(2016)》榜单中,这个此前负面新闻缠身的皖北大县悄然入围。在发展速度、产业竞争力、发展活力、特色经济、城乡协调等方面,萧县均位居安徽前列,其中,发展速度竞争力更是排名全省第一。
从一个塌方式腐败县,转身成为一个发展先进县,短短的4年间,萧县实现了自我救赎。
9月9日,中秋节前6天,安徽省萧县纪委下发了一份措辞严厉的通知。
通知的主要内容是严明节日期间纪律,被归纳为“十条严禁”,其中一条提到:严禁借节日之机跑官要官、买官卖官、拉票贿选。
这条特别的“严禁”让人回想起萧县过往的历史——4年前,这个地处安徽北部的大县发生塌方式腐败。
受萧县原县委书记毋保良腐败案所牵连,萧县80多个党政干部落马。该县三分之一的县直机关正职空缺;全县23个乡镇,近20个乡镇一把手被免。
按毋保良判决书所述,毋保良仅在节日期间收受的礼金就多达321.2万元。
4年过去,类似“十条严禁”这样的紧箍一直高悬在官员头顶。
“习惯了。”一位当地乡镇的党委书记说,4年来,萧县出台了太多旨在规范官员工作生活纪律的禁令,警钟长鸣是现在官员们的新常态。
最灰暗的一段时期
正是葡萄飘香的时节。萧县的路两旁,大多是葡萄园,和众多羊肉馆里羊肉汤味道混合在一起,就成了萧县这座皖北小城特有的味道。
萧县是一个国家级贫困县,地处苏、鲁、豫、皖四省交界。2012年,萧县发生了该县建县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官场地震”。
导火索由萧县原县委书记毋保良腐败案所引发。
法院认定,2003年至2012年期间,毋保良利用担任萧县副县长、县长、县委副书记、县委书记等职务上的便利,为他人在企业经营、工作调动及职务、职级调整等方面谋取利益,非法收受他人财物1900万余元。
2013年8月,毋保良一审被判处无期徒刑,2014年6月,安徽省高院终审,维持原判。
毋保良案波及整个萧县,引发一场多米诺骨牌效应,萧县80多名领导干部接连被免职。
这其中,有县政协主席、副主席、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副县长等县领导班子成员;也有财政局长、交通局长、教育局长等县直单位领导。
全县23个乡镇,近20个乡镇一把手被免。
起诉书显示,向毋保良送礼的人员中,公职人员占据一半以上,涵盖了萧县几乎所有乡镇及县直机关。
从毋保良的判决书来看,在毋保良案中,受牵连的部门几乎囊括了当地最为重要的几大党政部门,统战部、财政局、住建局、交通局、公安局等纷纷沦陷,只有那些“权小、钱少、人少”的部门没有卷入其中。一些乡镇的一把手不仅经常去送礼,而且还“组团”去送。
住建局、招商局、交通局这些“油水”较多的单位,其一把手的行贿金额也最多,十几万到二十几万不等。他们送钱的原因,是希望毋保良在“工作的开展和个人的提拔上提供帮助”。
今年84岁的萧县老县委书记王春强(化名)认为,这是萧县历史上最灰暗的一段时期。
“送钱的声音都传到我耳朵里来了”,王春强说,有一次,他听闻有人为了当官,一次就给毋保良送了10万元。
这位老县委书记在县委大院里,故意制造了一次跟毋保良的“偶遇”,好意提醒对方退钱,“如果我不跟你说,是我不负责任”。
毋保良回应称:“老领导,绝对没有的事”。
第一把火
2012年12月20日,萧县在县委书记空缺长达8个月之后,终于迎来了新任县委书记——安徽省委、省政府信访局信访督查专员龙道金,龙道金为副厅级官员,有分析称,此番调任萧县县委书记,属于“高职低配”,足见组织部门用意。
龙道金曾向凤凰网透露,一开始自己也有几分不愿。安徽省委领导找他谈话,他说自己已经做了4、5年县委书记,“从内心讲是不想做这个的,但是服从省委决定”。
紧随其后,2012年底,王共伟从宿州市教育局局长任上调任萧县,任代县长。
龙道金和王共伟搭班,组建新一届萧县领导班子,俩人也被人们戏称为“龙王”共治。
一位萧县老干部告诉记者,“稳定人心”与“补充干部”成为龙、王二人的当务之急。
新一届领导班子成立后,第一把火便烧向了在当地颇有传统的“红包文化”。
这位老干部说,萧县此前有送红包的习俗,多集中在过节、婚丧嫁娶等,但后来,这一习俗在官场上慢慢变味,成为一种“变相的行贿、索贿”。
服刑中的毋保良曾写了自白书对自己的罪行检讨。自白书中,他提及在担任萧县县长、书记期间,每逢春节和中秋节,许多乡镇和县直机关负责人就会以汇报工作名义送钱。
“办公室送不掉就送到家里,节前送不掉的就节后送,一次送不掉就多次送,反复送,直至送掉为止。有几个干部给我送钱,送一次退一次,退一次就再送一次,反反复复达五六次之多。”毋保良在自白书中说。
萧县一位乡镇党委书记认为,“龙王”的第一把火是烧在了根子上。“现在跟以前相比,最大的变化就是很少有人敢收红包了”。这位书记说,萧县公布“廉政账号”,划出时间和政策界限,拒绝上交(红包)的,一律先免职再纪律处理。
所有县、科级干部向全社会公开承诺,拒收拒送红包。如果家属收受红包的,追究干部责任;收受公款红包的,双方都不得提拔任用。同时还划定“八个不准”,不准大操大办、公款送礼等。
今年8月,萧县纪委通报了10起严重侵害群众利益典型案例,其中一例便是“收红包”:孙圩子乡国土资源管理所原所长周凯,利用职务之便,收受孙圩子乡石料厂负责人王某某等人现金、礼品、购物卡共计13万元。萧县纪委给予周凯开除党籍处分,同时移送司法机关追究刑事责任。
“我们的态度是明确的,发现一例、查处一例、通报一例”,萧县一位县领导说。
50岁的“黑马”镇长
时至今日,50岁的王寨镇镇长陈轩林在萧县官场都还有“黑马”一说。
陈轩林原本不在镇长拟选名单之列。此前,他在该县另外一个乡镇担任副镇长,按照组织惯例,副镇长和镇长一职中间,还隔着副书记。
但最终,陈轩林“横空杀出”,被“越级提拔”为王寨镇镇长。
让陈轩林命运发生改变的是今年的一次干部考核。考核组发现,陈轩林一毕业就到了乡里工作,至今已有30年。在1998年也即18年前,便已在副科岗位上。换言之,将近20年里,陈轩林没有得到提拔。
而此前,陈轩林几乎每年的考核都是优秀。
“他不会跟领导搞关系”,陈的一位好友说。
陈轩林自嘲他属于原地踏步型的干部:在副科的岗位上干了将近20年,排在他身后的3届副镇长先后高升,成了他的领导,而他一直还在原地踏步。
“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很快重用”,萧县一位公务员说,用这句话形容当时的萧县官场并不为过。
这位公务员说,在毋保良主政期间,曾发生过一次教育局局长行贿事件。这名局长因违规被免职,但他给毋保良先后送上28万元之后,毋让这名免职局长再次走上领导岗位:萧县体育局局长。
毋保良还承诺将这名局长的妻子调整到萧县人民医院院长一职上。
据媒体报道,毋保良曾向纪检部门坦言,县委书记对干部的使用拥有决定权,收受人家的钱物,必然会对送钱送物的干部提拔重用给予照顾,这给当地干部思想上带来混乱。
8月上旬,陈轩林拿到最新的工作考核。他所担任镇长的王寨镇在全县23个乡镇中,各项指标均排名前列,这意味着他的镇长一职干得不错。
萧县一位县领导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说,“你要用不合格的干部,就会伤一大片干部的心。但是,如果调整一个干部到一个合适的岗位上,所有人的信心都会起来。”
1988年出生的朱天星也在一次公开的选拔中得到了提拔。
这位萧县计生委的前股长,报名参加了一次萧县青年干部选拔考试。笔试成绩通过后,直到面试前一天才得到面试的通知,“考官是谁?考试地点在什么地方?我们都不知道”,朱天星说,组织者只说面试当天在县政府集中。
次日,考生到县政府集中后,第一件事是上交手机,然后被一辆大巴车直接拉到考场。事后,朱天星得知,面试官也经历了跟考生同样的命运:不清楚考生对象、也不知晓面试地点。
朱天星最终脱颖而出,这位不到30岁的年轻人现在担任萧县酒店乡副乡长。
“30岁就升副科,这放在以前,我想都不敢想。”朱天星说。
龙城镇党委书记赵永将这一系列变化归结为用人的标准明确了。他举了一个例子,萧县为了实现“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的用人目标,将乡镇、县直单位分为A、B、C三类动态管理。A、B、C三类分别对应优秀、合格、不合格三个等级,提拔重用的对象都从A类中产生。“这让大家都很服气。”
用明规则替代潜规则
一位萧县公务员告诉新京报记者,新领导班子出台了一系列规定,“从吃饭喝酒各个地方都限制你”。
按此前媒体报道,龙道金和王共伟达成了共识:萧县是一个典型的通过熟人关系管理熟人社会的县城,所以必须树立“用明规则替代潜规则”的导向。
自2013年起,萧县先后出台了《萧县“三牌”管理办法》《萧县机关效能责任追究办法》《萧县行政机关限时办结暂行办法》等文件,集中整治“庸懒散奢”问题。
为了改变官员大吃大喝现象,萧县先是祭出了“禁酒令”,全县各单位今后所有县内公务活动(除外事、招商活动外)一律不准饮酒;其后更进一步明确:同城的部门(单位)间不得互相宴请。
今年县乡两级党委换届选举时,萧县政协副主席兼民政局局长祖伯永没有接到一个吃请的电话。
以祖伯永的身份,要放在2009年换届选举时,这是不敢想象的事情。当时萧县吃喝之风盛行,没到换届选举时,各大酒店就已爆满。
“禁酒令”,限制吃喝的规定,让萧县高档餐饮的生意一落千丈。
一位饭店老板抱怨说,他特意将饭店开在萧县一个乡政府旁,以前生意火爆,现在冷冷清清。
对于萧县的变化,家住虎山北路的孙阿姨也有体会。
虎山北路曾是萧县城中一条著名的断头路,前前后后至少修了8年都没打通。“每年都列入了政府要办的十大实事,承诺一定要打通,但没一年兑现过”,孙阿姨说,一到下雨天,附近居民就没法出行,到处是泥泞一片。
这个难啃的骨头,去年下半年只花了3个月时间便建成通车。
“每个事情都有最低办结时间限制,过了这个时间,你还没完成就会被追责”,萧县一位副县长介绍。
虎山北路正是在这一背景下被打通,与之类似,萧县多个百姓集中反映的难点、热点问题因之被解决。
萧县还出台一项特别追责制度。一个项目一个工程,有疑问被举报,如果当年查不实、查不清楚,5年之后,由当地人大重启调查;再过5年之后,仍有疑问,再次重查。
“就是要让现在的干部都知道,如果你做了违规的事,你这十年每一天都睡不好觉。”萧县一位县领导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说。
众多“规矩”之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对“一把手”权力的监督和制约。
萧县原人大副主任聂泽灿今年64岁,他认为,萧县之所以发生塌方式腐败,一把手没带好头是最重要的原因。
基于此,萧县实施了“一把手”五不直接分管工作机制:“一把手”不再直接分管财务、干部人事、工程建设、物资采购、行政审批等工作,以建立“信任和尊重”与“监督和制约”的动态平衡及协调局面。
“糟糕历史”的结束
2015年2月,龙道金升任宿州市委常委、市纪委书记,当年7月,原萧县县长王共伟接任县委书记一职。
王共伟坦言,两人共事合拍,现在萧县的发展仍然是按着当时定下的思路在走。
今年7月,上海张江萧县高新技术产业示范基地”举行了一场企业入驻典礼。首批12家企业高调入驻。
张江萧县科技产业园区距离县政府不到3公里,前身是萧县行政服务中心,原县委书记毋保良将其作为政绩工程,投入巨资打造,意在取代萧县县委县政府建于上世纪70年代末的老旧办公楼。
随着毋保良的落马,加上中央停建楼堂馆所的禁令,该工程被闲置下来,成为萧县最大的烂尾工程。
在陈轩林看来,张江萧县科技产业园的启用还意味着一段“糟糕历史”的结束,萧县迎来历史上最好的政治生态和发展机遇期。
萧县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李芳茹说,如今萧县的干部劲头很足,就像《亮剑》里勇猛冲锋的李云龙部队,立志改变大众印象中“腐败县”的印象。
数据显示,2016年上半年,萧县全县地区生产总值完成107亿元,同比增长9%,财政收入完成10.1亿元,增长30.9%;2015年安徽亿元以上项目投资计划实施位居全省第14名,排名宿州市第一。
新京报记者 谷岳飞 安徽萧县报道
A18-A19版摄影(除署名外)/新京报记者 谷岳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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