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绳美军基地：基地经济向下 冲绳未来在周边

《香港凤凰周刊》（ID：phoenixweekly）记者／漆菲（发自冲绳那霸市、嘉手纳町、金武町）

　　6月的冲绳进入梅雨时节，异常潮湿闷热，但白沙细水的海滩仍美得醉人。来自东海与太平洋的水汽，湿润了这里的大小岛屿。丰富多样的珊瑚环境，令海的色泽清澈鲜明。相比冬季的沉静，夏季的冲绳更为绚烂。

  有着纯净海水和蓝天的冲绳是日本最贫困的县。其教育、就业等各方面的数据在日本国内均排名末尾，人均收入不足东京的一半。当地人多将之归咎于美军基地的噪音、限高和飞行安全问题使外面的企业不愿在这里投资建厂。

  本土企业家、冲绳综合百货商场Ryobo的社长糸数刚一认为，相比基地的搬迁，冲绳更大的问题其实是贫富差距。如果冲绳人的人均收入能达到日本本土的水平，或许也能更加客观地看待基地问题。

  美军基地的存在为冲绳带来了别具一格的美国风。对于依托基地生存的本地人来说，基地的存在已经衍生出一种冲绳特有的生态—基地经济。然而，近年来随着本地社会与驻冲绳美军关系的恶化，基地经济也走向衰落。而处于日本、中国台湾与大陆之间的冲绳，越来越倚重不断发展起来的旅游业。从冲绳独特的区位优势找寻发展空间，为冲绳寻找未来。

2015年4月1日，美国海军第五机动工兵营与海军第30工兵团在冲绳的马尔文·谢尔斯营地举行升旗仪式。

　　冲绳的“美国派”

　　“你看周边的民众抗议声音那么猛烈，但他们都是靠基地吃饭的哦。越猛烈，越有钱赚啦！”

  嘉手纳基地旁，带有浓重台湾口音的当地华人导游浮夸地向他的客人介绍道。 这样的评价不无道理。

  从数据上看，虽然冲绳整体经济对于基地的依赖度逐年下降，但美军基地密集的地区，经济上仍明显依赖于基地。在2015年冲绳县的统计中，在其全部41个市町村里，经济上与美军基地关联度最高的前四名：恩纳村（占比39.9%）、宜野座村（31.8%）、嘉手纳町（22.1%）和金武町（21.8%），与其关联度都超过20%。

  嘉手纳基地边的海滨休闲区，是属于美军官兵和家属活动的区域，鲜有外人。岸边，一座名为Seaside的美式餐厅在饭点对外营业，成为难得可以接触到美军的地方。

  上午10时许，美军的家属和孩子们“占领”了这片休闲区，大一些的孩子正由老师教授皮划艇课，小一点的则在滩边拾着贝壳。每隔几分钟，头顶便会掠过一架战机，打破这派宁静、祥和之景。老师们则会习惯地停下，静默几秒，然后继续。

  餐厅外，一名刚从纽约派驻冲绳不久的年轻的美国空军士兵与《凤凰周刊》记者攀谈道，跟亚洲其他地方的基地相比，他更喜欢冲绳，因为即便在日本本土，也很难这么随意就看到海。

  谈到4月底发生的美军基地雇员奸杀冲绳少女一案时，他的表情严肃起来。 “我认为，这是非常少数的案例，那个人（指凶手）也不是目前在美军服役的人。进一步说，他娶了一个当地的日本人，还住在当地，他已经是冲绳社会的一部分。”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但这个事情的影响的确很大，我们被下了宵禁。更重要的是，外面的气氛也（让人）不太舒服，最近经常有抗议活动，我们也被提醒尽量减少外出。”

  距离嘉手纳基地不远处，巨大的红色摩天轮在湛蓝的天空下缓缓旋转，入口处的“招财狮”告诉外界，“美国村”到了。这里是冲绳最有名的商业群，100多家顶级名牌店鳞次栉比，砖道、椰子树、咖啡馆、餐厅等演绎着美国西海岸的风情。因为与嘉手纳基地仅隔了一条马路，这里的大部分顾客又是美国人，因此有了这个称呼。

  据当地人说，过去这里是冲绳绝对的购物中心，但自从那霸附近一些新的商业区建设起来后，这边的生意就大不如前了，更多成为了冲绳文化多样性的象征。 岛袋事件发生后，冲绳美军部队为了平息当地民众的愤怒，宣布从5月27日起一个月内取消所有节庆，严厉禁止深夜零点之后士兵外出以及在基地之外的饮酒行为。自从禁酒令下达后，来“美国村”找乐子的美国大兵越来越少，许多店不得不因此关门。尤其到了夜里8、9点之后，整个村子便归于沉寂。

  无论是在“美国村”，还是在那霸市中心的国际通，常常可以看到美军士兵与本地女生亲密逛街的景象。虽然当地的舆论一直是“让美军滚出去”，但由于冲绳失业率持续在高位，一些在基地里工作的，或在酒吧里上班的冲绳女性也越来越乐意嫁给美国人。据介绍，军官和技术兵尤其吃香，“因为他们大多会选择在冲绳安家，收入补贴比冲绳当地的人多”。

  冲绳县本岛中部的冲绳市，同样被嘉手纳基地占去36%的面积。据说，二战时期美军曾在地图上把此地标为KOZA，1956年伴随着美军的行政区划设置诞生了KOZA市，该市在1974年与美里村合并后成为现在的冲绳市。KOZA可谓全日本受美国文化影响最多的地方，现在形成了拥有多元化城市特色，岛歌、爵士、民谣等丰富多彩的音乐与文化之地，还诞生了一种名为冲绳摇滚的全新流派。

  在当地人眼里，美军基地占据着全冲绳最好的地段，这在位于冲绳本岛中部的冲绳市尤为明显。比起嘉手纳的绿荫葱葱，冲绳市大多是密集的灰色钢筋混凝土建筑。这里的商店、餐馆多是做美军生意，店面挂的也基本是英文招牌。 事实上，嘉手纳基地附近大部分的商店街在1970年前后，因越南战争军需达到繁荣顶点，其后皆渐渐衰落。一眼望去，关门不营业的店铺反而更为显眼。

  冲绳的著名景区大多在西海岸，那里既可欣赏到海天一色，也能俯瞰悬崖峭壁下的珊瑚礁。炎炎夏日，全世界的潜水爱好者都会聚集在恩纳海岸附近，因而冲绳也有“潜水天堂”之美誉。相比而言，位于西部地区东侧的金武町显得格外颓败。破旧的街道两侧，一些店铺被涂成粉红或亮黄，但多数大门紧闭。 距离餐厅一个街口的距离，是美国海军陆战队所在的金武蓝滩训练区。一人多高的铁丝网内，迷彩色的装甲车和油罐车并排停放，一些设备随意堆积在角落，比嘉手纳基地显得更为逼仄和凌乱。

  《凤凰周刊》记者抵达时恰逢禁酒令解除的当天，傍晚六时，位于市中心的新开的酒吧街却空无一人。 上世纪60-80年代，与冲绳市类似，这里同样也是繁荣之地。一位从名古屋来此打工的年轻女孩告诉记者，早年美国本土有些人专门来此做生意，开了不少酒吧和餐厅。但在2012年10月，由于两名美军士兵酒后强奸并致伤一名当地女子，引发众怒，迫使驻日美军下达长达两年的宵禁令。“结果大部分来这里开店的美国人都走了，如今就剩两个美国老板了。”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家名为Saloon的美式酒吧木门被推开，身穿牛仔背带裤、满臂文身的一位美国中年壮汉笑盈盈地走了出来，铮亮的光头和极富特色的胡须让人忍俊不禁。看到街上仅有的客人，他用日语向记者招呼道：“现在开始营业了，欢迎光临！”

  现年57岁的店老板基思（Keith）来自美国东南部的田纳西州，自从1979年作为美国海军士兵被派驻冲绳之后，就在此扎了根。“我在这儿结过两次婚，娶的都是当地人，有三个孩子。”他主动报上自己的信息，并毫不掩饰对冲绳的热爱。

  Saloon内部的装潢带着浓浓的美国风—台球桌、飞镖，还有电视里的美国电影。酒单上没有日文，收银时也可以直接用美元结账。

  “因为我在其他地方还有别的店铺，所以即便酒吧生意不好，影响还不算太大吧。但如果只在这里开店肯定赔死了。”谈起宵禁带来的影响，基思大吐苦水。事实上，美军基地内部也有酒吧，士兵在内部是可以购酒的，所以真正受宵禁影响的还是这些外围场所。“我的酒吧与基地（的酒吧）也有竞争，其实内部的酒吧又贵又差，经常在酒里兑水，而且为了多赚钱开到凌晨四点。”

  美军在当地的恶名，也影响到基思一家的生活。“我的大儿子经常问，为什么冲绳人这么讨厌美国人？连他的老师有时也会向他灌输这样的想法。向年轻人灌输仇恨，我觉得这很糟糕。”基思说，“做坏事的只是基地不到1%的人，美国人却被当地宣扬成敌人。我来了三十多年，从来不觉得亏欠这里什么。我的家人都靠我养活，还雇了不少当地员工。”

基思（Keith）在这家名为Saloon的美式酒吧门前坐着，欢迎来客。

　　基地经济靠不住

　　在冲绳市或金武町，当地年轻人就职意向的排序中，为美军基地服务是仅次于公务员或当地电力企业的。日本舆论中也常常提到，基地的存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当地的就业问题。在冲绳这个日本就业率最低的县，美军基地雇佣了近一万名当地人，待遇水平堪与县政府相媲美。

  由于基地的存在，冲绳也能从日本中央政府那里获得较多的补助。

  从冲绳县政府提供的财政预算统计表来看，2014年日本国库支出金（注：中央财政给地方的补贴）和地方交付税（注：各地交给中央的税款经过调整后返回的钱）给予冲绳的拨款共计7433亿日元，在全国排名12位，人均（52.3万日元）排在第5位。

  “实际上，日本全国各地有各种名目的补贴，比如地震、核设施等。日本海那边的岛根、鸟取等县得到的拨款其实比冲绳多得多，”《琉球新报》编辑局次长松元刚说，“日本政府处处强调对冲绳的振兴补贴，是为了让大家觉得冲绳受到了额外的恩惠。”

  如果单看国库支出金一项，会发现冲绳县的人均补贴确为全国第一。这是由于这笔款项中，包含了一笔特殊的振兴预算。之所以说特殊，是因为在振兴名下，地方政府使用起这笔钱的时候会相对自由一些。

  日本政府认为，“冲绳的特殊环境具有天生的不利因素，而日本也需要借助冲绳有利的地理位置与东亚各国增进交流，促进国家发展。”这笔钱自然被视为中央政府因为基地对冲绳的补偿。

  据悉，这笔预算大多用于道路港湾和教育等基础设施的建设。一位了解情况的当地人士透露，2012年冲绳北部的宜野座村为了举办世界小姐比赛，曾用振兴预算建设了一个号称亚洲最大的海水温泉设施，“但之后的效果并不理想，外界的评价也很差”。在东京的一位外交官更是讽刺说，“冲绳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花这笔钱！”

  与之相应的代价也是显而易见的。2016年的振兴预算中，防卫省用于将美军的普天间机场搬迁到名护市边野古的相关费用达到1707亿日元——这反映出日本政府推进新基地建设的强硬态度。来自自民党、作为冲绳及北方领土事务担当大臣的岛尻安伊子在2015年末的一场记者会上警告说，县知事翁长雄志在普天间机场搬迁问题上与中央政府对立，对于中央政府下个财年的冲绳振兴预算“并非完全没有影响”。

  据《冲绳时报》报道，2016年冲绳的振兴预算达到3350亿日元，但其之前的申请额为3429亿日元，“比预期要低”。

  不过由美军基地换来的基地经济以及中央补助，远远不足以弥补基地存在让冲绳丧失的发展机会。

  据松元刚介绍，过去的基地经济主要来源于三块，地主（借地的租金）、在基地里上班的当地职员以及周边附加产业（主要是餐饮服务类）。据本地媒体的调查显示，凡是基地返还到民用的地方，他们的经济效应跟以前相比平均可以达到原有的32倍，中部地区最多能达到100多倍。“以前一个基地只有几百个人能被雇佣，现在可以有一万多人同时在这里购房，在这里消费。”

  “将基地换成民用设施而能产生经济效益是立竿见影的。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识到，基地其实是阻碍冲绳经济发展的。”松元刚说。

  这种意识也得到冲绳大部分企业人士的共鸣。“每次一发生涉及美军的凶恶事件，大家就显得很激动，但无事期间，好像并没有做太多努力。政治家也不应该是在出事的时候才出来发声，而应该思考如何去预防这些事情。目前来看，最有效的方式来自经济领域，我们要寻求自立。”冲绳最大综合百货商场Ryobo的社长特命担当、当地知名企业家平良尚也向《凤凰周刊》表示。

  据《冲绳时报》的数据，如今依靠基地过活的冲绳人日益减少。上世纪70年代基地经济的带动可以占到冲绳GDP的15%，现在只占5%左右。2016年冲绳基地的创收达2000万日元，但观光客收入达到6000万日元，是基地的三倍。

美海军第三机动工兵营的士兵和第16与第46巡逻中队的士兵，与在嘉手纳青少年中心的孩子们嬉戏。

　　将眼光投向整个亚洲

　　美军基地的现实无法改变，但生于其中的冲绳人却要为自己更好的生活谋求发展。加强与周边地区的联系，无疑是这孤悬汪洋中的岛屿必须的选择。

  冲绳观光会议局（OCVB）会长平良朝敬在酒店产业一线工作了41年，此前一直是当地著名酒店集团Kariyushi Group的CEO。他早在上世纪90年代就作为理事进入观光会议局，于2015年3月辞去酒店CEO的职务，6月正式成为观光会议局的会长。作为翁长知事最坚实的支持者之一，平良会长在冲绳当地的声誉极佳，也受到各界人士的敬重。

  “在基地面积这么大的情况下，旅游业无疑是极具效率的行业。”平良朝敬说，“冲绳观光会议局是1996年成立的，当时观光业的收入还不到1000亿。20年来的年均增长率达到4.3%，这个数字跟亚洲其他国家的同类标准持平。”

  更为显著的变化是，游客数量从五年前的30万人增加到最近的167万人，增加了5倍。按比例来看，五年前外国游客仅占5%，现在占到20%。这当中，来自中国大陆的有35.5万，在海外游客中占到21%；来自台湾地区的为50.5万，占31%。观光局所提供的资料中专门提到，“最近的市场增长得益于中国游客的到来，五年来，中国游客增加了近8倍，人均消费更是达到7.6万日元”。

  走在那霸市中心最繁华的国际通商业街，处处都能听到中文，与东京银座街头别无二致。这片著名的旅游区近来还装上了“中国人爱用”的免费WIFI。为了吸引海外游客，观光会议局的网站使用了包括中文在内的11种语言进行推介，中文微博上也有其主页（截至8月中旬，有7万粉丝）。

  据平良朝敬介绍，现在冲绳的酒店资源共有10.1万间客房，未来两三年内至少会再增加10家新酒店，其中据说也有几家中国公司投资。“现在（冲绳）最需要的投资应该就是房地产开发，比如度假产业。”

  “以冲绳为中心划半轴，半径为3000公里的话，里面包含了20亿人的市场，但从东京来看的话，可能就没这么多了，这就是冲绳的可能性。”平良朝敬停顿了一下，开始推介：“北京现在3小时就能飞过来了，上海则更近，那么中国游客完全可以周末来度假。你们与其去海南岛，今后完全可以选择更近一点的冲绳嘛。冲绳的海不赖，气候也比海南更舒适吧！”

  在冲绳综合百货商场Ryobo的社长糸数刚一看来，冲绳不应只把眼光投向日本本土，而要投向整个亚洲。冲绳可以作为连接中国大陆、台湾、朝鲜半岛与东南亚诸国的桥梁。“我们要对全亚洲明确打出口号，‘冲绳是最近、最便宜的日本’。” 糸数呼吁，应让冲绳成为日本的一个经济战略特区。在他看来，日本对于海外的廉价劳动力输入非常谨慎，有很多规定，但与本土相距较远的冲绳可以有一些灵活的规定。“我们可以把这些规定减缓，接受更多的海外劳动力，让这些人更自由地在这里工作。虽然有人会担心有治安问题，但我觉得是非常值得挑战的。”

  不少学者也提出，应在冲绳施行“一国两制”的政策—这种想法早在90年代末就被提出过，后来有人还进一步呼吁成立所谓的“冲绳特别自治省”。

  “冲绳一直存在想要独立的声音，为了不让这样的情况出现，日本政府的确可以采取类似于‘一国两制’的方式。”糸数社长的特别顾问平良尚也向《凤凰周刊》解释说，“比如从地理上说，冲绳可将时差推后一个小时——跟中国大陆同一时差，这样的话更有利于经济发展。像从东京过来的人会觉得能做更多事情，带来更多消费。”

  尽管有着美军基地的因素，但受访的几位商界人士无不展望冲绳未来多样的图景。如果只从历史看，冲绳的一切无疑是悲剧的，但如果向未来看，则一定是充满光明的。

　　本文选自《直击冲绳美军基地》，原文刊载于《凤凰周刊》2016年第28期，总第59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