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与法制时报》见习记者 王翀鹏程 记者 邓益辉
2016年9月14日,黄元旭毕生难忘。晚上7点多,夜幕降临,他穿着一套旧衣裳,走出了山西省繁峙县看守所的大门。
那里空旷荒凉,黄元旭一眼就看到了等在大门外的姐姐黄原芝。他笑着和姐姐打了声招呼,忽然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姐弟俩抱头痛哭。
12年前,黄元旭被警方作为杀人嫌疑犯通缉。他认定自己不是真正的凶手,却选择隐姓埋名。在浙江永康,黄元旭娶妻生子,还开起了一家烧烤店。12年来,他将希望寄托于“真凶能够落网”。
2015年12月1日,黄元旭被捕。随后,繁峙县公安局以涉嫌故意杀人罪将黄元旭移送县检察院起诉。
据民主与法制社记者了解,在此期间,黄元旭的律师王辉向检察院提出案件的六大疑点。检察机关在两次将案件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后,最终认为该案不符合起诉条件,决定对黄元旭不起诉。
由此,曾经的“杀人嫌犯”黄元旭获释。
近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国家安全部、司法部联合印发《关于推进以审判为中心的刑事诉讼制度改革的意见》,其中明确提出:审判阶段要严格落实疑罪从无,对定罪证据不足的案件,要依法作出无罪判决;起诉阶段,对经过两次补充侦查后,证据仍然不足的,应当作出不起诉决定;侦查阶段,要全面客观及时地收集各种证据,尽可能查明案件事实真相。
对此,中国法学会刑事诉讼法学研究会会长卞建林教授评价说:“疑罪从无是现代刑事司法的重要原则,对保障司法人权、防范冤假错案具有积极作用,必须严格落实。”
黄元旭案,显然是“疑罪从无”刑事司法理念的最佳注解。
打牌争吵被疑杀人
1999年,黄元旭从湖北老家来到山西繁峙县砂河镇义兴寨矿上打工。在他的印象中,21岁的工友宋大海(化名)为人天真率直。两人都喜欢打牌,有时候黄元旭赢了钱不好意思要,宋大海还会买两包烟给他。
“一个月能挣2000多块钱。大家都有不同的分工,别人挖完,我就进去把土拉出来。下一次井,身上脸上全是泥,就像在泥里滚了一圈一样。别人挣的是血汗钱,我们挣的是生命钱,搞不好就会被埋在下面。”黄元旭说。
十多年过去了,许多事黄元旭已经想不起细节,但说起和宋大海吵架的事,他记忆犹新。
“那是2004年5月底,打牌时我怀疑他使用假扑克出老千,就和他吵了几句。他说,扑克是找别人借的,我知道错怪他了,就没再吵了,就是这么简单。”黄元旭没想到,“这件小事”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到了6月份,因人多活少,黄元旭和另一个陕西工人被老板辞退。就在他离开义兴寨当天,宋大海被杀了。经法医鉴定,宋大海系被人用菜刀一类的利器砍断颈动脉,失血过多而亡。案发现场,还留有一把沾上血迹的菜刀。
当时,宋大海的姑父黄成荣就睡在旁边。他在做笔录时回忆说,晚上12点15分,他和工友回到宿舍,见宋大海已经回来了,就问他为什么提前回来。“他说肚子疼、肚子难受,我让他吃饭,他说不想吃,只想睡觉。”
黄成荣在睡梦中被“咚”的一声响吵醒,睁眼一看,宋大海正在地上由北向南痛苦爬着。他回忆说:“我只穿了裤衩跳下地,扶了他一下,他不动弹,脖子下面全是血。我赶紧往屋外跑,对面场上倒渣的刘四吆喝说,人朝大路上跑了。”
等医生赶来,宋大海已经死亡。刘四回忆说,看到对面工棚门口有两个人,个子不太高,其中一人走进门,手里好像拿着雨伞。由于隔着距离较远,他并没有看清两人的相貌。
在接受警方询问时,好几个工友同时提到黄元旭曾因打牌和宋大海发生过争吵,可能对此怀恨在心。同乡张阳的口供称,“案发当天中午,黄元旭曾请我和另外两名老乡吃饭,席间提过要找人帮忙‘教训教训’宋大海,借着酒劲儿,当晚我们就拿着菜刀到工棚‘收拾’宋大海。”
警方认为,黄元旭嫌疑最大,于是展开追捕。听到风声后,黄元旭大惊。他回忆,“15日早上,李友军打电话告诉我,工地上的宋大海被人杀了,问是不是我杀的。我吓一跳,赶紧说‘没有没有’。”
民主与法制社记者从黄元旭被捕后的讯问笔录中看到,他对于作案现场的描述十分生动。“当时使用的菜刀除去刀把长有20多厘米,宽有10多厘米,白色亮光,铁质的。”“菜刀当时正好砍到了他的脖子上,我看到他脖子上有一道白白的大口子,那道口子在冒气泡,气管断了……”
他辩称,这些细节都是从李友军处听来的,并不是亲眼所见。
黄元旭告诉记者,案发当天下午,他已经离开义兴寨,到了距离那里二三十公里远的一个小镇,并未见过案发现场。
“实际情况是,14日中午,我约老乡吃饭,在小饭馆里碰到了张阳,就招呼他们一起。临走时我就把账结了。我跟张阳不熟,连他是四川的还是湖北的都搞不清楚,也不记得说过要教训教训宋大海这样的话。”黄元旭说。
当时,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避嫌,不蹚浑水。
少年时的一段经历,让黄元旭对警察怀有阴影。他也曾和辩护律师讲起过这段经历:十几岁时,有一次上山打兔子,他被别人一枪打在腿上了。后来他去找那家人赔偿,人家不仅不赔他钱,还栽赃给他,让当地公安把他关了起来。
“这也是为什么黄元旭听说警察怀疑他时,第一时间想到了逃跑。因为他觉得一旦被抓到肯定要吃苦头的。”王辉律师说。
下定决心后,黄元旭跑了。他认为,“等公安局抓到真凶,自然就不会怀疑我了,不然我说什么人家也不相信。”
潜逃十二年
从矿上离开后,黄元旭原计划去广东找女朋友。杀人案件发生后,他没有改变行程,继续坐火车前往广东。
一路上,黄元旭忐忑不安,到了广州最终也没敢再去见恋人。
黄元旭告诉民主与法制社记者,随后自己从广东到了浙江,而凶手始终没落网,他这一躲就是12年。
他不敢使用自己的真名,利用同村人“尤邦俊”的信息,黄元旭从火车站附近的小广告联系到办假证的人,花了几百元办了一张尤邦俊的假身份证,过起了“别人的人生”。
在广东龙华打工时,黄元旭曾碰到过李友军,打听案件进展。后来,他还给原来金矿上的刘老板打过电话,想问问案子破了没有。“电话响了好几声,终于接通了。我听见他‘喂’了一声,忽然就怕了,马上挂了电话。”
虽然惦记家人,但黄元旭担心电话会让他暴露行踪,变成“替罪羊”,家人也受影响,他轻易不敢联系家里人。
由于家境贫寒,黄元旭13岁上完小学后,就辍学了。他的大姐黄原芝回忆说:“虽然黄元旭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却是家里的顶梁柱。二哥家住房、看病、孩子从小学到高中上学的钱,都是黄元旭出的。几年后,他用打工的钱把家里的老房子翻新。每年回老家,如果谁要用钱,黄元旭能把身上的烟钱都掏出来,自己再去想办法周转。这么多年,从没听过谁说他不好。”
不仅仅是对家人的思念折磨着他,随着时间过去一年又一年,案子始终没被侦破,黄元旭觉得自己“越来越麻烦了”。他时常会想,如果现在被抓,自己说实话会有人相信吗?
潜逃第七年,他认识了同在浙江永康打工的谭昌元。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看到路边有乞丐乞讨,黄元旭随手掏出一把零钱放在碗里。这个小动作打动了谭昌元。
“有爱心、善良,很愿意帮助别人,看到路边的小动物也会喂点吃的。”在谭昌元心中,“尤邦俊”就是这样的男人。
随后,两人同居,育有一子,却始终没有去民政局登记结婚。据谭回忆,黄元旭称自己身份证丢失无法补办,不能登记,她也没多想。两人于是开起了一家烧烤店,生活逐渐走上正轨。
直到被捕那天,黄元旭也没有和老婆提起自己从前的经历。“这都是命,没办法。”黄元旭说。
律师提出“六大疑点”
2015年12月1日,冷空气降临,黄元旭的“麻烦”也来了。
“那天傍晚,我刚出摊,过来几个人,问我烧烤怎么卖,我听那个语气和一般的客人不一样,还以为是来找我麻烦的。接着,他们亮明身份,说是山西繁峙的警察,我就明白了。”黄元旭回忆说。
黄元旭被捕后,他的姐姐黄原芝最先得知消息。作为家中的长女,黄原芝亦姐亦母。“那时候父母经常不在身边,我上学的时候还得背着小弟照顾。从小到大,他在我眼中就是个孩子。”黄原芝说,“比我妈还了解他。”
十多年前,黄原芝就来到北京打工,现在在一家大酒店做杂活。她知道黄元旭一直在浙江打工,虽不常见面,但两人关系依然非常好,经常聊天。
当听说弟弟涉嫌杀人时,黄原芝不敢相信:“他不可能杀人,他怎么敢?他连杀鸡宰猪都不敢。往年过年我们家宰猪,他要么去挑水,要么跑得远远的,听不见猪叫才行,过一两个小时才愿意回来。”
黄元旭被捕半个月后,黄原芝赶到了山西,最终无奈而归。
当年春节没过完,黄原芝又连夜赶回北京。通过一个朋友,他找到了北京安博律师事务所的王辉律师。王辉听完黄原芝的讲述后,答应先去看守所见黄元旭。
王辉认为,黄元旭12年来一直逃避,反而使简单的问题更加复杂,因为警方不能当面讯问排除嫌疑。他回忆,第一次见黄元旭时,他眼神呆滞,对自己能够获释失去希望。
因为当时还无法调看卷宗,只能听黄元旭对于当年案件的自述。王辉告诉黄元旭:“一定要讲出实情,才能帮你洗清嫌疑。”临走时,王辉提醒他,面对警察的讯问,他有权保持沉默。检察机关提审时,一定要看清笔录,确认和自己所说情况属实才能签字。
2016年3月9日,这起杀人案件移交山西省忻州市检察院审查起诉。
王辉仔细审阅过卷宗后,整理归纳出案件的六大疑点:一、当年报案后并未提取菜刀上的指纹,不能确认是黄元旭所为;二、张阳提到作案时三个人,但除了张阳和黄元旭外,另外一名高个子男子并未找到;三、菜刀的来源没有查清;四、黄元旭手机通话记录没有查清,无法证明当天是否给张阳及其他人打过电话;五、张阳提到同屋刘某的手机号码,通话记录亦未查明;六、刘四证言提到两个人,其中一人手里拿着雨伞,但张阳的证词里面没有看到黄元旭带着雨伞。
“杀人嫌犯”终获释
侦查期间,忻州市检察院用足了法定程序,两次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将案件退回繁峙县公安局补充侦查。
据王辉介绍,那时他带着六大疑点,赴山西约见了办案检察官,并阐明了自己的看法。他的意见得到了忻州市检察院的认可。与此同时,黄元旭也提交了申诉书,表明自己并没有杀人。对于张阳的证词,黄元旭表示与现实不符,希望警方重新查明。
2016年9月12日,山西忻州市检察院认定,该案不符合起诉条件,决定对黄元旭不起诉。
“你弟弟明天就能放出来了,可以回家过中秋了。”9月13日中午,黄原芝接到王辉的电话,她激动得一阵眩晕。
黄原芝连夜坐火车从北京到了山西繁峙县,上午9点就等在看守所门口。
看守所里的黄元旭也接到了通知:“今天将被释放,你的家人已经在门口等着了。”黄元旭心情激动,连饭都没吃。
黄原芝觉得,虽然只有几个小时,但那是一场异常漫长的等待。中途,她去买了几盒月饼,交给看守所的人。“我心想着,万一他今天出不来,快过中秋节了,不能让他没有月饼吃。”黄原芝说。
晚上7点多,夜幕刚刚降临,黄元旭穿着一身旧衣服出现在看守所大门外,姐弟俩抱头痛哭。
黄原芝安慰着弟弟:“这就是你的命,注定你要受这个罪。”
实际上,她也是在安慰自己。黄元旭被捕后,黄原芝每天只能睡两个小时。她白天不停地找活干,累得不行了想眯一会儿,梦中却时常想起弟弟还在受苦,一旦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
获释后,黄元旭带着妻儿回到了湖北老家巴东县。黄元旭开始为以后的生活担忧,“被捕的时候,儿子才刚出生,现在都一岁了。”
他的妻子也正在适应,12年来与自己最亲近的那个“尤邦俊”,现在的名字叫做“黄元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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