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怒无常是海的天性。11月27日,大洋43航次科考船在出海第5天就遇到9级风、4米浪。
从船上二楼望向窗外,只两三秒钟,海平面就从视野的窗户中央攀升至最顶端。93米长、4502吨重的“向阳红10”号像被一座巨大的水墓吞噬。大船被海玩弄于股掌之间,左右、上下摇晃。餐桌上的碗、壁橱上的水果,应声落地。
每一秒都像六级以上地震。
这是中国大洋43航次科学考察第一航段,作为世界上第一个签订西南印度洋多金属硫化物探勘合同的国家,中国本次出海,将在合同区完成初步探勘任务。
38名科考队员来自国家海洋局第二研究所、北京大学等十多家单位,搜狐新闻受邀出海记录。他们大多是第一次远洋的80末、90后的年轻人,其中有8名女队员,这也是历来女性最多的一次。
相对于船上有少则几年、多则二十几年远洋经历的船员而言,他们大多是“海上菜鸟”,从未亲历海盗、台风、弃船、撞船、死伤等潜在风险。
船从浙江舟山出发,经中国南海、西南印度洋到非洲毛里求斯,会在海上漂浮50天。也意味着,震感将会持续400多万秒。
除了风暴与颠簸,只剩下望不到头的蓝色。像一群拓荒者,他们将要对抗一段漫长、未知、孤独的航程。
眩晕
在出海的这些天,风暴时来时去。白色浪花匍匐在三四米高的深蓝涌浪上,每一秒摇晃都令身体发颤。
科考船上24小时轮班。去实验室要扎好马步,一来怕人摔倒,二来怕人把动辄数百上千万元的科考设备砸坏。
剧烈摇晃导致的眩晕是每个船员必须面对的考验。
老船员尚能走S形维持平稳,但即使今年大半年都漂在海上的崔伦仪,也要小心抓紧两侧,避免被摇倒。
90后小伙崔伦仪第一次出海的时候,就吐得半死。
海上晕船比陆地上晕车要痛苦得多,“陆地上吐得再厉害,下车或者换个环境就好,海上没得换,只能让人体自然适应。”老船员说,那是一种无法控制呕吐节奏、无法预知何时停止的痛苦,肚子吐空还会吐苦胆汁,喉咙连接着近乎虚脱的肠胃和苦涩的口腔。
23岁的崔伦仪是大连海事大学轮机工程(海上方向)应届毕业生,今年三月签了海上的工作,随即登上去南海的船。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接触大海,他白天吃了晕船药,晚上8点就躺下,希望尽快睡过去,躲过晕船,结果凌晨1点就被颠醒,起来吐了四五次,“胆汁都出来了。”他在眩晕中昏死过去,下午2点才醒。常人晕船,两三天顶多一周就好,他连续晕了15天。
“这么多年来,那是最难熬的一段时光。”崔伦仪向《聚焦人物》回忆,那阵子每天早上爬起来喝点粥,就摸回屋躺着,关灯,闭眼。白天狂吐不止,晚上睡不着,辞职、转行、生和死,什么都想过。
他这才明白,老船员的打趣不是假话——在海上,曾有人想跳海自杀。
这一次出海,有女科考队员晕船七天,才完成第一次完整的进食。这是一位身材苗条、面目清秀的90后女孩,第一次出海,吃啥吐啥,甚至连止晕的话梅和充饥的豆奶都吐。
即使整天躺着也不安稳,她一晚上醒来五六次,从没睡过完整的觉。
第七天,饿到极限,她才吃了一两汤泡饭。只有看书的时候不吐,所以,那几天,她不断在看《活着》。
船长龚振明说,船在剧烈摇晃时,一定要分散注意力,船怎么摇,人就怎么晃。为此,一拨女队员集体看《电锯惊魂》,一拨男队员在最摇晃的4楼打乒乓球,船越摇晃,抽球越凶猛。
李雪珍是个例外,她完全不晕船。24岁的李雪珍是广东清远人,父母开船为生,临产时才上岸。她从小在海边长大,跟父母出海,坐过货船、渔船、渡船,她享受一望无际的大海,天是蓝的,水是蓝的,心情五彩缤纷。
她见过海的残酷。高三那年,她家附近发生一起劫船杀人案,船被洗劫一空,船上三人——包括一名孕妇被残杀。她吓坏了。那几个月,父亲再也不敢深睡。
但她还是喜欢自由的大海。高考时,她拗过全家,填报了父母眼中“没落的行业”——海洋科学。大学四年,她一直没有机会出海,直到研二,跟导师磨了一年,才争取到这次远洋出海的科考任务。
凶险
在老船员、老科考队员看来,晕船根本算不上事儿,真正的艰险还在后面。
出海当天,国家海洋局副局长孙书贤在送行时特意强调,本次科考船会经过索马里海域,海盗问题不得不防。
别的海盗可能只抢钱劫物,索马里海盗曾连人带船一起劫获。2012年3月,阿曼籍台湾渔船“NAHAM3”遭索马里海盗劫持,直到上个月,遭劫持近5年后,幸存的26名船员才全部安全获救。
海盗有重型冲锋枪、火箭筒,可以出动几十只船围攻,而科考船只有高压水枪、强光电筒。它在海上孤立无援,根本没有反击之力。
科考船更不敢招惹海盗——攻击一个海盗等于与整个海洋海盗系统对抗,海洋那么大,时日那么长,海盗会记仇、报复。
每次出海,科考船都会制定防海盗预案。此次航次的第五航段,中国科考船会经过索马里海域,科考船可与护航军舰保持通讯,直升机2小时内能到达。
航段临时党委书记、首席科学家周建平告诉《聚焦人物》,在靠近索马里海域执行科考任务的科考船,就曾邀请中国海军陆战队特警上船护航。
崔伦仪曾听老船员和老师讲过成功击退索马里海盗的经历。他们把整个船舱所有出入口关闭,等海盗上船靠近,用啤酒瓶和酒精自制的“土炸弹”奇袭海盗,海盗很少穿鞋或者穿草鞋,见势不妙就撤了。那次之后,所有船员获得海事部门嘉奖,职位升了一级。
老水手秦卫星笑着说,在海上跑了18年,足迹遍及东南亚、中日韩,从没碰见海盗。
出生于1968年的秦卫星是科考船上年纪最大的人,1999年开始跑远洋货轮,最近两年才加入科考船。他身材魁梧,黝黑,戴着墨镜,喜欢抽烟,粗壮的脖子上盘着一根更显粗大的金链子。
他几乎见证了海运行业的兴起与没落。“直到2008年,北京房均价尚不过万的时候,货船上的二副,月薪税后都有2万2,但现在,1万2就不错啦。”
他最惊险的经历是遭遇撞船。大约10年前,长江流域,晚上九十点钟,船身晃了一下,停了。一条六七千吨载重的货船,撞上他所在的一万吨载重货船,船头砸了一个大洞。
“跑啥跑啊。”在秦卫星的描述中,这几乎就像两辆自行车擦在了一起。船就地抛锚,最终平安。
船长龚振明46岁了,在海上跑了22年,最近3年才加入科考船。头发少了一半,眼睛仍似鹰隼。
大风浪,经历得多。南非,台风十二三级;香港,台风十三四级。台风中心浪高8到10米,差点把几千吨的大船掀翻。最终都安然度过。
龚振明说,一般提前一周收到海上台风预警,根据航向航速判断是否与台风交叉。能躲则躲,来不及躲就全速抗风,抛锚,关闭水密门。船上的人很痛苦,但船终究沉不了。
台风来时,很多渔船货船靠港避风,人员撤离,“但我们不能撤,船长必须守在船上。”
有一次远洋出海,遇到大风浪,固定的设备仍然剧烈摇晃,碰到了警报装置,触发弃船警报——这是海上最严重的警报。那次不少人都跑到了甲板,准备登救生艇,有人以为死定了。好在,船长及时判定是误报。
孤独
征服大洋之路,最难对付的是孤独。
秦卫星最长一次在海上待了11个月,他毫不讳言海上的孤独——与年轻人苦于不能上网、不能与外界联系不同,他们到了不愿多说话的年纪,有时候几天不说一句话。
船员在海上很孤独,船员的老婆在岸上也很寂寞。曾有一名货轮船员的老婆偷情,消息传到船上,船员上吊自杀了。“那时候,大伙都想多在海上跑,多赚点钱给家里、给老婆,他一时接受不了,没缓过来。”
青年科学家梁锦也已出海3年。从本科到博士,专业名都带矿字,3年来,他也主要是找矿。“身边人都在赚大钱,而我在海上搬砖。”梁锦自嘲。
他笑着说,去年大年三十在海上,十个菜九个是凉的;有年元旦也在海上,一群80后把《天龙八部》看完,第二天照常24小时值班干活。返航时,这群大老爷们儿又把《甄嬛传》看完了。他们模仿电视剧里的语调:“臣妾做不到啊”。
船长龚振明告诉《聚焦人物》,九几年“单边带”通讯一分钟一美元,2000年卫星电话一分钟3美元,他很少打。2014年船上接通内网,2015年能用海信通,今年7月,终于能用低带宽的微信、QQ和Foxmail。这是海上第一次实现联网,对年轻科考队员简直是天堂。
无论如何,在海上待两三个月,基本就到了很多人的极限。船长说,他们会极度压抑,莫名发火,唱歌、打牌也难缓解,曾有个开朗外向的水手,待了两个月就内向孤僻了,变得爱喝酒、脾气暴,经常有想打人的冲动。
“至于性,这点在海上必须克服。”船长笑了笑,“过程是艰辛的,回来是幸福的。”
航段首席科学家周建平最长一次在海上待了130天,12年远洋科考,孩子也长大到10岁。小孩常问他,怎么老是你出海?事实上,连他自己都记不清出过多少次海。“老婆孩子怎么可能没怨言?”
很多不能对妻儿说的事,被他只言片语概括——在南海上被10级台风追着跑,从三亚到海口最后绕海南岛逃一圈;在印度洋3000深海作业,突遇9级风,只能顶风抢回深海设备;有人在海上晕了15天,生不如死;有人说要跳海,被拦下;有人结婚3天就出海,有人老婆生孩子、父母去世,都还在海上,回不去。
“做海洋的,不去海上怎么行?”周建平望了眼窗外,浪打到了4楼的窗。
船长龚振明,经历了22年的海风海浪,他更多记住的依然是美好:他几乎看过沿海各个国家的电视台,尽管听不懂;他在海上钓过小鲨鱼、鱿鱼,海里的螃蟹能有两三斤重;没有大风的夜晚,星辰大海,壮阔、自由的征途。
作者:吴雪峰
稿件来源:搜狐公众号《聚焦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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