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检查!”
门被打开后,执法人员鱼贯而入。
这家标着“金泰国际美容中心”的美容院,位于北京东城区东方银座C座15层。此前东城区食药监稽查大队的执法人员摸底排查,最终锁定了目标。
三室一厅的屋内,摆放着大量美容仪器和针剂,执法人员一进门径直走向冰箱。
“肉毒素对温度有要求。”
在一台银色的冰箱里,执法人员找到7支无中文标识、写满韩文的注射剂。
“这是什么,怎么用的?”
“我不知道,这东西不是我的,可能哪个医生丢在我这了。”屋内一名女子解释道……
事实上,储存这些“药品”本身已经违反了国家相关规定。
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品管理法》及《药品说明书和标签管理规定》相关条款规定,批准进入我国的进口药品,药品说明书和标签上必须有中文标识。
2月27日,这场针对公寓美容院的执法,其实只反映出医美微整行业乱象中的冰山一角。
批发、销售、打针,“肉毒素”的违规一条龙生意,近年来已经不知不觉地渗透到医美行业。这些在线上线下违规流窜的“肉毒素”“玻尿酸”不仅违法,而且会让使用者冒上生命的危险。
“进口”肉毒素美容城公开销售
“白毒650元,粉毒750元。”当记者自称是美容店老板时,张阿姨报出批发价,“3支以上可优惠,买10支另送一支。”
目前,我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仅批准上市两种注射用A型肉毒毒素(俗称肉毒素),分别为兰州生物制品研究所生产的国产产品(商品名:衡力)和爱尔兰Allergan Pharmaceuticals Ireland生产的进口产品(商品名:保妥适 BOTOX)。
据业内人士介绍,在正规医院,注射一支肉毒素,价格在数千元甚至过万,然而,肉毒素作为药品,其流通和使用场所有严格限制。
但随着医美市场需求的急速扩大,市场上出现了多种“进口”肉毒素。
这些肉毒素因功效不同,在黑市里部分被俗称为“白毒”、“粉毒”、“绿毒”,每支售价在数百元左右。对买家而言,这类产品便宜,对卖家而言,利润高。近年来,销售、注射进口肉毒素已经成为部分线下美容店的重要利润来源。
世纪天乐美博汇美容美发商城,位于珠市口东大街,四层的商场集聚了上百家美容产品店,是全北京美容产品的供货中心之一。
3月4日下午,得知记者前来购买肉毒素后,一位店老板将记者带到商场二楼的“百色韩艺”美容用品店。
店铺不大,10余平米,老板“舒姐”告诉记者,可提供肉毒素和玻尿酸注射针剂。
“都是韩国进口的,白毒480元/支,粉毒650元/支。”
对于肉毒素的交易,自称有着十余年行业经验的“舒姐”显得非常谨慎。
记者提出“看货”时,她却称店内没有存货。“肉毒素不放在店里卖,我们有仓库,你需要多少我随时给你发货,同城闪送一个小时就能送到。”舒姐提醒记者,“临近3·15和两会的缘故,货很紧。”
不过记者在商场暗访多家商铺后发现,个别门店“偷着”出售肉毒素,在商场内并非秘密。
另一家店店主“张阿姨”则索性将肉毒素放在店内直接出售。这家叫“瑞美妮”的美容产品店开在商场三楼,店面不大但位置好,店里挤满挑选的女顾客。
“有肉毒素吗?”
张阿姨将目光移向记者,迟疑了下,“你要多少?”她介绍,自己的货是从韩国进口,眼下货紧,“白毒”不多,“粉毒”需两天后才有货。
“白毒650元,粉毒750元。”当记者自称是美容店老板时,张阿姨则报出批发价,“3支以上可优惠,买10支另送一支。”
随后,记者提出购买一支“白毒”,张阿姨示意店员拿货。店员走到店铺里侧,打开一台小型白色冷冻柜,拿出一小盒药递过来。药盒上印着“Botulax”的英文字母,并无任何中文标识,玻璃罐内装着少量白色粉末。
张阿姨称,这就是韩国进口的“白毒”,随后要求记者通过支付宝转账支付货款650元。两天后,记者又来到这家店,以750元的价格再次买到一支无中文标识的“粉毒”。
10平米美甲店变身注射室
“刘医生”用棉球擦拭店员腮部,左手按住咬肌附近,右手持针顺势刺入。注入一半针剂后,拔出针头再刺入靠前位置,将针剂注完。整个注射过程仅用时1分钟。
美博汇作为供货中心,销售的进口肉毒素,往往会分销到各个美容店,这些美容店除了销售外,甚至还提供注射服务。
搜秀城,位于崇文门商圈,与美博汇只有两公里的路程。这座集饮食、娱乐于一体的商场,三层有专属的美容美甲区。
“Angle罂粟美甲店”就是其中一家格子铺,这家敞开式的店铺,在店内就提供注射服务。
3月10日上午,“刘医生”拉着褐色皮箱,径直走向店铺。她弓身拉开皮箱,露出一排排白袋包装的针管、药剂。在Angle罂粟美甲店老板小月口中,刘医生是“四五年的合作伙伴”,北京某正规医院的医生。
“疼吗,医生?”
“几秒就好,没事的。”
刘医生给记者套上蓝色手术帽,将“进口”肉毒素针剂抽入针管,没有其他手术设备,一场微整形注射手术即将在敞开式的店铺里进行。
此前(3月8日晚),记者曾以顾客身份来到搜秀城,在询问多家店铺之后,这家名为Angle罂粟的老板小月表示能打瘦脸针,当记者询问后,美甲店老板小月邀记者进店聊。
跟周围店铺相似,这家所谓的美甲店,是用半人高的围栏隔断出的一处场所,几张红色沙发占去大半面积,但未见悬挂任何经营资质证明。
“很多顾客都在店里打过(瘦脸针),我自己也常打”。小月直言,韩国进口的“白毒”1600元一支,就在店内打。为了打消记者的顾虑,小月称,“打瘦脸针很安全,就几分钟,不疼,保准不会出事儿。”
“谁来打?”小月称,店里有一位合作的医生,负责打针得预约她来店里。小月自称精通微整,五年前来到北京,认识了在医院工作的“刘医生”。自此,店里有顾客要打瘦脸针或者玻尿酸,提前预约,刘医生就会提着行头到店。
次日,小月通知记者,10日上午11点来店注射,并通过手机转账向记者收取200元定金。
“刘医生”年轻,妆容精致,她按了几下记者的面部,便告诉记者“可以打”,转身从皮箱里拿出一次性手套、针管,又从袋装“绿毒”中拿出一个写满韩文的绿色瓶子(无中文标识),将这些用具一一摆在沙发上。
当记者要求出示医师资格证等资质时,刘医生辩解称自己以前在整形医院上班,现在出来干,只接自己的老客户。她表示,自己算是Angle罂粟的常客,也帮周围店铺“打针”。在她看来,打瘦脸针非常简单,没有风险,一周就见效,“不用做皮试,也不用签协议。除非你是孕妇,我不给你打。”
刘医生安排记者坐在沙发上,套上蓝色塑料帽,自己戴上口罩和皮手套,蹲在沙发边,将小罐“绿毒”包装撕开,稀释后吸入针管。就在注射即将开始时,记者借故离开了现场。
由于肉毒素针剂打开后“会在5分钟后失效”,在小月的安排下,这针“绿毒”被“赠送”给一名年轻女店员使用。在确认店员“近一个月没打肉毒素”后,刘医生同样让其在沙发上坐定,套上蓝色塑料帽。紧接着,刘医生用棉球擦拭店员腮部,左手按住咬肌附近,右手持针顺势刺入。注入一半针剂后,拔出针头再刺入腮部靠前位置,将针剂注完。随后,同样的操作在店员脸部另一侧实施。至手术结束,整个注射过程仅用时1分钟。
刘医生将针管针剂扔进垃圾桶,叮嘱店员“别吃辛辣”,收拾皮箱准备离开,她称,自己下午一点还要“出诊”。
中国整形美容协会法律事务部主任曹伟称,这类非医务人员在非医疗机构做手术,是典型的非法行医,若正规医师到美容院等非医疗机构做手术,属于不规范行医,两者都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法》。
手机预约,京津冀地区可上门打针
依依对于自己没有相关医师资质并不遮掩,她表示,自己并非正规医院的医师,打瘦脸针的本事是自费一万元去韩国学到的。
事实上,类似的肉毒素注射手术,不只出现上文中提到的搜秀城美甲店内。记者近日探访发现,北京朝阳大悦城和三里屯两处商圈的多家美容工作室内,也可为顾客注射肉毒素。
在大悦城公寓内,分布着十来家“美容纹绣”工作室。记者随机进店咨询的7家店中,有3家称“可打肉毒素”,都是店内注射,打针的人则是“正规医院来的”。注射一支肉毒素收费1500元至4000元不等,药品不同价位悬殊。
记者通过暗访调查发现,违规注射美容针剂的市场十分混乱。除美容场所外,一些出租房甚至宾馆房间都成了“整形师”的“注射室”。
沈阳军区总医院整形美容外科主任陶凯称,提供瘦脸针注射服务的整形机构必须要有《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注射场所应当严格执行消毒条件以及相关医疗配置,若在非正规的场所内注射药品,容易引起细菌感染,甚至可能引发传染性疾病。
在一家二手交易平台上,记者通过搜索“肉毒素”,添加了名为“依依”的账号。“依依”自称可“提供注射瘦脸针服务,白毒一针1600元”。
3月4日上午11点,按照“依依”提供的地址,记者来到姚家园东里小区8号院7号楼1104房门外。身穿白大褂的“依依”将记者引进门内,靠右一间十平米左右的次卧。
一张崭新的双人床占去大半面积,窗台边摆着一张铺着蓝布的病床,半米多高的三层杂物架上堆着未开封的针剂、针管和棉签。此外再无更多设备。
这间“依依”租来的出租房,构造简单,却是她为客人打肉毒素的“注射室”。
依依对于自己没有相关医师资质并不遮掩,她表示,自己并非正规医院的医师,打瘦脸针的本事是自费一万元去韩国学到的。
“医疗美容资质的证书需要多年进修才能考取,现在外面的小诊所,哪一个有正规资质?”
依依笑着说,自己一年前开始接活,打肉毒素的平均两天左右一个,过年期间一天就有一个。为了保障打针者的安全,自己会给打针的顾客做皮试,只要掌握注射技巧,打肉毒素并无风险。除了在出租房内注射,依依还出诊,京津冀地区都可上门服务。
对于出租房简陋的环境,依依并不在意,她告诉记者,“最夸张的一次,我在车上给人打针,位置扎对了就没任何问题。”
除了在出租房中打针之外,记者探访发现,甚至有人将“注射室”安置在宾馆客房。
3月11日下午三点,按照“高医生”的提示,记者带着买来的针剂,赶到六里桥东地铁站附近的一家如家宾馆2107室。
“高医生”穿着便服戴着口罩,将记者迎进门。一间狭小的单人间,窗帘紧闭,屋内昏暗闷热。各类医用器械摆满长桌,电视中传来嘈杂的声音。高医生指着身后铺着宾馆白床单的床,称“躺在这上面打针就行了”。
介绍人曾告诉记者,高医生是北京某医院的在职医生,对此,高医生笑称,自己已离开该医院半年,眼下在门头沟医院皮肤科工作。
没有过多交流,高医生拆开注射针管、生理盐水和白毒药瓶,将盐水抽入针管,打进药瓶内再抽出。此间,高医生并未佩戴医用橡胶手套。“高医生”称需先给记者做皮试,才能进行面部注射。随后,她用装有针剂的针管对着记者的手腕处扎了一针,在皮试后,记者以身体不适为由离开。
对于“高医生”的身份,记者在门头沟医院查证时询问多位医院人员均被告知“不认识”。自称在医院工作多年的咨询台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皮肤科不做整形手术,也没有姓高的医生。”在查看“高医生”本人照片后,这名工作人员表示,医院的医生自己都认识,“看着面生,皮肤科没有这么年轻的医生。”
微整形师的繁衍模式
“百色韩艺”美容店的“舒姐”曾对记者表示,自己也招收学员教注射瘦脸针,学费超过6000元,“一对一教,聪明的话五六天就能学会。”
记者探访发现,眼下的微整形市场中,诸如“依依”等非法行医者正在瓜分美容行业,不仅如此,这些需要专业医师操作的技艺在非法行医者眼中却是5、6天就能学会的。
“百色韩艺”美容店的“舒姐”曾对记者表示,自己也招收学员教注射瘦脸针,学费超过6000元,“一对一教,聪明的话五六天就能学会。”她提醒记者,现在会打针的“医生”不好找,若想开美容店,自己也要会“打针”。但根据国家相关规定,注射肉毒素除注射场所有严格条件限制外,注射人员也须持有医疗资质,否则即涉嫌非法行医。
中国整形美容协会副秘书长曹德全告诉记者,合格的整形外科医生需要经过近十年的学习和培训,要求较高。“在医学院校经过5年的本科学习取得医学学士后,多数还需进行3年研究生阶段的学习,再经过一段时间的临床实习、研修、培训,才能取得助理执业医师资格。”因此,求美者也可依据执业者的年龄和从业年限推测其是否存在非法行医的嫌疑。
“依依”曾向记者透露,自己除了打针外,“还带学生,已经教出许多学员,3880元/人,5天包学会。”按照她的说法,学员只需在她这里学习基础理论知识,再练习数次扎针实操,“回去后就可以给别人打针了。”“依依”称,学员学习结束后,大多也会“开小诊所”,也可以招收自己的学员,以此牟利。
记者了解到,对于非法行医群体而言,线上各大网络平台成为他们揽客的方式之一。
记者通过QQ群搜索“微整形”,随即弹出数十个坐标在北京的微整形群,群内成员活跃,不断有成员发出出售肉毒素、注射美容针等广告。
在微博中输入“肉毒素”,便出现“全国大型微整形针剂批发”、“医疗整形某医生”等微博名,点入其微博主页,大多是打肉毒素、玻尿酸等产品的面部效果图和视频,图片上印着聊天账号。
记者随机添加一个微博名为“beauty工作室-”的账号,对方询问“是否咨询瘦脸?”
交流中,对方称自己是北京某大型医院医生,在外私营一间名为“罐之韵”的减肥机构,但对老顾客,也提供打瘦脸针服务。对方称,注射是自己亲自做,“3000元一支,就在店里打。”在其看来,瘦脸不算手术,没必要去大医院。“医院比我这环境好,但价格贵好几倍。”
随后,记者查看其提供的机构营业执照发现,这家机构经营范围并不包含诊疗活动。
对此,中华医学会美容与整形专科分会会员王忠杰直言,在这类非法行医者队伍中,类似的“繁衍”模式已是常态,且近乎失控,不少消费者也因此吃了苦头。有微整形行业人士分析,目前超过40%的市场被非法行医者瓜分,正规医疗机构打出的质量保障往往不受重视。
A14-A15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赵蕾 李明 李禹潼
本版摄影(除署名外)/新京报记者 大路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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