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7月28日的这一天,唐山市发生了7.8级强烈地震。这一场被世界称为“本世纪人类十大灾难之一”的巨祸奇劫,造成了24万人死亡,16万人重伤,一座重工业城市毁于一旦。西方国家一些人士哀叹唐山从地球上“抹掉了”。
二十六年过去了。今天我站在唐山市中心广场的“抗震纪念碑”前,心潮澎湃,百感交加。岁月悠悠,许多往事都渐渐淡漠了,唯有唐山大地震,却像一道永久的伤痕,镂刻在我的心上。
■地震当天,我就飞往唐山
■飞机上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地震消息传来的当天,我作为一名空军摄影干部,很快做好了出发前的准备工作。清晨得知,震中确定为北京以东130公里的唐山地区。当地空军驻军在震后通讯联络全部中断。
上午9时,我同司令部有关领导及参谋人员一行7人驱车来到通县张家湾机场,立刻登上一架早已等候在那里的“里2”飞机。飞机起飞后,我的摄影工作便开始了。在机组人员的协助下,打开舱门,我系上安全带,半个身子探出舱外,手握相机对准航线经过的村庄城镇,一一拍摄下来,掌握了从北京至唐山沿线的震情。30多分钟的空中作业,脸被风吹木了,手冻僵了,可我心里挺满足。
因为我不仅拍到了照片,还发现了一个奇特现象,一个村庄房屋破坏得非常严重,几乎全村变成一片废墟,而飞行几分钟后,一个村庄房屋却似乎完好无损,几乎没有倒塌。再往前一个村庄又遭到毁灭性破坏。面对这种奇特景象,我问自己:地震是否以唐山为中心,像水波纹一样向四面八方波及,“波峰”上破坏严重,“波底”里破坏较小。我不明白其中缘由,我想地震科研工作者早已掌握了这一自然现象吧。
飞临唐山机场时,天空浓云密布,地面能见度极低,尽管领航员与地面一直用无线电联络,但始终未能听到回答。因此,飞机是在几乎不具备任何飞行数据的情况下着陆的。我们所乘坐的这架飞机,是大地震后第一架降落到唐山机场的飞机。当时,天空正下着雨,飞机滑行时跑道溅起了道道水浪。走下舷梯,一股凉风细雨袭来,不觉我打了一个寒战。指挥塔楼已断裂倾斜,电线杆拉着断线斜躺着,偌大个机场空荡荡的,见不到几个人影,完全陷入了一片瘫痪状态。
领导和机关人员的到来,迅速组成了机场指挥部,调来塔台车,扯起帐篷,架起电话线、安装电台,各个环节很快进入了工作状态。
为了全面掌握灾情的第一手材料,我申请了一架被称为“空中轿车”的法国云雀直升机,向东南飞行进入市区。路北区的建筑物倒的倒、塌的塌,留下的只有残墙断壁,线条清晰的完整房屋已很少见;工业区的情景更令人心寒,唐山钢铁厂,422水泥厂以及陶瓷厂已失去了往日生气勃勃的景象;飞临路南区时,能见度明显降低,地面被黄尘及烟雾所笼罩,隐约见到一大片高低不平,黄灰色的碎砖乱石,几乎所有民房倒塌,看不出一点城市的残痕,酷似一片荒无人际的大漠。
市区的几条主要道路挤满了来往的汽车、马车、自行车和行人,从空中看不出有行进的迹象。二十多分钟的飞行,我将唐山整个市区尽收镜间。
■一封邢台的来信让人落泪
■路上许多行人赤身裸体
在机场南头停机坪上,空军战士们正往直升机上搬运一箱箱食品,准备空投。我随乘808号直升机飞往市区,在飞行中,我发现大部分食品是饼干,还有很多塑料袋装着馒头、烙饼。每个袋里都附着一个信封,我好奇地抽出一个,只见信封上写着:送给唐山人民。落款是:河北邢台一市民。信中写道:亲爱的唐山父老乡亲,向你们表示亲切的慰问,我们深知遭受地震灾害的痛苦,1966年3月邢台地震,我家破人亡,在极度悲痛之时,敬爱的周总理亲临灾区视察,给了我精神力量,在全国人民的支援下,也包括唐山人民的支援,使我们度过了艰难时刻,我们从废墟上爬起来,历经磨难,重建了家园。我连夜烙了几张薄饼送去,以解燃眉之急……看着这火一样炙热的书信,谁人能不动情?
直升机来到预投空域,大概位置在火车站以东,这是个人口稠密的重灾区。飞机的飞行高度很低,地面看得一清二楚,市民们聚集在废墟上,仰望天空,双手不停地摆动着。机务人员把舱门打开,系好安全带,将一箱箱一袋袋食品投下去。我不停地按动着快门。
由于地面道路、桥梁的严重损坏,救援部队和物资受阻,机场便成了抗震救灾的生命线。指战员们顶着烈日,穿着背心裤衩,用目测指挥着飞机的起降,一天最多时起降达350多架次,共指挥了数千架次飞机的安全起落。来自祖国四面八方的救援物资源源不断地空运到唐山机场,机场的停机坪上堆积如山的医药、帐篷、油毡、塑料布、食品等救灾物资,又从这里用汽车运送到各区县,有些应急食品进行了空投。
7月29日,由于市区车辆无法通行,我只得从机场步行前往市区。
大地震后的唐山惨不忍睹。原来宽阔的路面已使行人难以插足,车辆无法通行。九死一生活下来的人们,在残垣瓦砾之上用各种残余物搭起了躲避风雨的窝棚,人们后来叫它为“防震棚”。防震棚挨近路边,停放着一些用被褥包裹着的尸体。
目睹如此惨重的浩劫,如此悲哀、苍凉的情景,完全可以致人精神分裂。我参加过援越抗美战争,战争的残酷令人怵目惊心;然而,一座百万人的城市,顷刻间遭到毁灭,夷为墟土,变成埋葬24万生灵的坟墓,唐山的灾难要超过战争的残酷千倍万倍……
人们在废墟上架起了锅灶,从路边排水沟里掏些水,捡拾一些能填口的食物,煮一煮充饥。空中飘荡着缕缕炊烟,宛若死难者的幽魂。
路上许多行人赤身裸体。一位年轻妇女只有一块布裹在胸前和腰间。每个行人都走得那么匆忙,面无表情,每个人心中都装有一部悲惨的家史。令我震惊的是,在那时,我没有听到一声哭泣,也没看到一滴眼泪。
■“这人还有心思照相?”有人要砸我的相机
■一股抢掠之风在废城刮起,惩罚的枪声不断响起
我在站前街拍照时,周围一些人在斜楞着眼睛盯着我并议论说:“都啥时候了,这个人还有心思照相。”“这个人是不是阶级异己分子,再照把照相机给他砸了。”……由于天气炎热,我没有穿军装,所以受灾群众不了解我的身份,他们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在一般人眼里,照相这玩意儿,只能在节假日和喜庆的时候才派上用场,而绝不会在大灾大难、家毁人亡的时刻拿出它来。在这种情况下我要想坚持拍下去,不得不改变公开的、“明目张胆”的拍摄方法,而采取了一些隐蔽措施,趁人不备,快速抢拍,有时是偷偷地,像搞地下工作一样。拍完后即刻把相机装进一个随身带的黑塑料包里,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一些人的不快。
但是这个塑料包还是招来不少麻烦,很多伤者见我背着包,都以为我是大夫,不时向我伸出手来哀求:“好大夫,给点止疼药吧。”他们求药,不是因头疼脑热,而是高位截瘫、腰椎损伤、骨盆断裂等重伤。
大伏天,酷暑热浪无情地袭击着“死亡之城”。街区道路的严重破坏和阻塞,使救援车辆开到市区边沿却开不进城里,因而使救灾工作严重受阻,灾民得不到粮食和饮水,重伤员得不到及时治疗,停在路旁的尸体也无法运走。头两天见到的尸体,僵直、呈蜡黄色,后来变得臃肿,呈酱紫色,并从被子里往外流黑水,凡是停尸的地方到处流淌着一摊摊的血水,散发着一股股令人窒息的恶臭味,尸体上和血水中爬满了一群群绿头苍蝇,行人经过时,便轰起一片“嗡嗡”作响的苍蝇。废墟中尚有大批尸体没有挖出来,同样散发着尸臭味,使得唐山市区的生存环境严重恶化。人们不得不将口罩、湿毛巾捂在嘴上。
在废墟旁,铁路边,在市区通往机场3.5公里的道路两侧以及机场跑道北端,堆起了无数座坟墓,多数坟堆前都插着木牌,上面写着被埋葬者的姓名和年龄。
站前街马路上,架有高音大喇叭的广播车缓缓穿过人群,女播音员提高调门朗诵着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接着反复播送着唐山市抗震救灾指挥部的通告,大意是,“生产自救,重建家园……全体市民要保持镇静,提高警惕,保护国家和人民的生命财产,不得擅自进入工厂、矿山、银行、粮店、仓库、商店等地方,严禁抢劫,违者必将受到法律制裁……”人们刚刚挣脱了死亡的羁绊,伤口尚在淌血之时,一股抢掠之风在废城刮起。这股罪恶之风是任何善良的人们不愿意看到的事实,是令人极为痛心的。
地震当初,一些人违心地把本不属于自己的衣物、食品拿来遮体充饥,似乎还在情理之中。然而,不知为何一些利欲熏心的少数人,贪婪地把肮脏的手伸向国家财产和私人财产。在路北区,我见到一个防震棚,全部材料用整匹黑白条的长毛绒覆盖着;有些人扛着整箱的香皂、牙膏、五金工具等,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
我在经过靠近铁路的一个百货商店时,见到门脸儿的玻璃窗都已支离破碎,里面陈列的各色商品已荡然无存。
郊区的一些人,他们开着拖拉机、赶着小驴车,更多的是骑着自行车,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向市区涌来。他们在废墟上掘地三尺,无情地掠夺无辜者的财物,遇难者的尸体也逃不过这些人的搜刮。
在这抵御天灾的非常时期,一些人的所作所为令人悲哀,因为它严重地剥蚀和残害着善良人们的心灵。当公安人员和民兵警觉地发现抢掠者的犯罪行径时,他们从瓦砾中爬起来,在履行职责的时候,废墟上空响起了枪声。枪声从不同方向传来,在告诫那些梦想发“国难财”的抢劫者。(唐禹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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