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恩公在不具名的岁月里飞抵人间。那时天地一派混沌。传说他的足迹始于南方。第一脚，他便踩出了一片汪洋大海；第二脚，他踩出了大海北边一望无际的大平坝；第三脚——据说恩公此时竟有些力不可支了，这一脚便踩得有些凸凹不平，于是脚下出现了一片丘陵山地。那可是一只巨大无匹的脚呀。传说开拓凡间的恩公，一跨腿便能赶过一百里路。但尽管如此，恩公造海时费的劲还是让他满头汗水滴嗒，竟把海水都弄咸了。
这是水族人的故事。一个至少在一千五百年以前就完成了从东南海边向云贵大山迁徙的民族。
对于一个群体苍茫的生存史的记忆，是怎样沉潜进一个民族的生命底层？又是怎样飘浮到他们一代代挂着微笑讲述故事的嘴边？对于古老的民族而言，一旦缔造传说与民间故事，则必须面对自身“从哪里来”的问题。传说以及民间故事因此具备了哲学意味，具有了民间经典的意义。
百代之下，水族人早已记不得祖先走过的迁徙之路的遗迹，何来何往的旧事以及路上卷起的巨尘，都被刮进时光的陈迹之中，成为记忆捕捉不到的暗影。但水族人却以另一种方式铭记了它。
这就是传说，以及今天还流传着的民间故事。
那时，百越之一支、被称为“骆越”的民族，尚且居住在邕江之畔的邕虽山，东临大海。发生在不知名岁月里的战争，终于促使他们离开故土，向西走。毫无例外地向西走——汇入一千五百年前百越民族纷纷西移的大流。据说，百越民族的西行是受了太阳从东向西划过天际的启迪之故。倘真如此，那么，千年以上这些受战争、灾难驱遣的民族，就有了一个多么意外、悲壮的浪漫。他们跟着太阳走！
骆越中的一支经今河池、南丹一带沿龙江溯流而上，向黔迁移，足迹止于黔中山地，于唐宋之际成为一个单一民族——水族。其迁徙的历程，与传说中恩公开辟凡间的足迹，刚好吻合。
难道不可以说：这就是民族史一种别具一格的写法？
让人惊异的是，离开东土以及大海已有那么漫长的时光了，水族人竟然记得起海水的味道是咸的！
二
至少有两个故事可以让我们偷窥到他们在路上的遭遇。
会织布的阿秀以往住的寨子名叫西雅。这一年西雅大旱，瘟疫流行，人们纷纷死去。活着的人只好带着火种、谷种与铜鼓，往西迁徙。
穿着百褶裙的阿秀跟着队伍翻过了十万大山，渡过了九万河流。这天，阿秀独自到山深处为乡亲找水。突然，几条狼向她追来。她不知所措。就在这时，路边河水里一条无鳍鱼从波涛中窜出来，摇身一变，化作一根大木。阿秀赶紧抱住大木，飘向对岸。阿秀上了岸，向无鳍鱼拜三拜：“鱼啊，我用什么来感谢您呢？”她忽然发现无鳍鱼赤条条一丝不挂，便立即脱下身上的百褶裙：“鱼啊，请收下我千针万线织下的百褶裙吧！”阿秀把裙子往江里扔去。
水族姑娘从此再也没有了百褶裙。水族人说。
又有一个故事，名叫《定居的传说》。说的是水族人曾经跟另一个部落的人住在一起。这块地到底该归谁呢？双方约定：两方各派出一个人，轮流对着大山呼喊，以大山的回答为准。
这天晚上，水族人悄悄分派了一些人，到大山上的岩洞、老树丫里隐藏起来。第二天比赛开始。另一部落的人拼命高喊：“这座大山是我们的。”大山发出轻微的回声。但当水族人高喊：“这座大山是我们的！”四处都响起了清清楚楚的回答道：“这座大山是我们的！是我们的！”
那一个部落认输了。“该你们得！”他们说，翻山走了。
为时光之尘所封固的厚重的民族史，竟然浮游着这些用稚嫩的语调道来的故事。思维浅显，语言稚气，常常所述情节以及时间地点都依稀游离，模糊不定，如同讲给孩子们听的童话。
我们还能相信它们什么呢？
但它们却是唯一活着的历史，是一个民族心中的历史，是没有被截断与被掩埋掉的历史。纵然它的底版上已被一层层缕刻上了时代、个人的迷离色彩，甚至走样得厉害，但它却是一个民族在与时光、遗忘的作战中没有最后输掉的证据。
前一个故事让我们看到水族在迁徙路上失去的那一切：百褶裙是一个隐喻，一种传统丢失了，它不是失掉在水中，而是失于如同大河奔流、涛飞浪卷般的民族交融、文化纷争之中。而民族之间可想而知其残酷程度的土地之争，在后一个故事里却被讲述得那样和平。祖先用一种狡黠的智慧轻而易举地逼退对手，也逼退了时光那侧可能摇撼着的刀光剑影、悲壮悲切。
淡隐大悲大哀、大苦大怨，也是历史的一种写法。
等水族人终于占领了都柳江畔的三都，时间已是公元700年了。在此之后，被称为“水”的民族，终于侧身进入汉语系的典文史籍。历史又有了另一种写法。
抚水州设立于公元713年。这是第一个标志着水民族形成的时间刻度。
三
在百越民族向西进的队伍中，恩公的后代是走在较北边的一群。而且，他们没有象后来成为壮、傣的族群一般向西挺进得那样遥远。他们留在都柳江边——这是一条美丽的江。
我们可以把一千多年前百越的西行比作一条从东向西淌过中国南方大地的奔涌长河。行走得较北的民族，仿佛是飘在河流之上的一束束激流浪花，而行走得较南的民族，则如同一股股沉著河底的潜流。
我们还可以把此刻已在北方中原大地上成熟壮大、已成主流的汉文化，比作与这条河流相砥摩的一道大陆。
此刻，激腾在百越民族西行长流表层的浪花，更容易与北边的陆地相接相摩相融。
一千多年前的抚水州，正处于这样一个地理位置。
被称为“水”的民族，比其他沉潜于更南方的百越族系，更容易听到汉文化的声音。的确，他们听到了，并且，他们采取了行动。
最能够证明这种行动的证据是“泐虽”。一种古老的文字。它准确的名称是：水书，或水字。
陆铎公是第一个懂得这种文字的人。但事实上，“泐虽”并不是他所创造的。在水族人最著名的传说里，陆铎公仅仅只是水书的传播者。创造文字的人是住在高高大山上的仙人。陆铎公受自己的民族之嘱，前往仙人那里学习文字。他为此耗费了许多时光，直待到燕子筑过六回巢、桃李树结了六回果后，他才准备回家乡。可见他学习水书的历程很是艰苦。但后来，陆铎公传播水书的历程却更加曲折。因为水书赋予了陆铎异乎寻常的智慧，在归乡的路上他便招致了一个人的嫉恨。这个名叫哎任党的人三番五次欲夺水书，但陆铎凭借水书的教诲一再逃脱大劫。终于，他回到了家乡。
陆铎公召集大家赶快来学习水书。但不愿罢休的哎任党又一次找上门来。这一次，陆铎公虽然逃脱了灾难，但仓皇中却丢失了大部分水书。他举起揣在怀里的最后一本，仰天长叹。
陆铎公苦心竭虑最终只留下了一种残缺的文字。对此，水族人一直含着深深的遗憾。
这个故事至少记忆了水书的来源，并试图解释水书之不圆满的缘由——前者表明，水书借鉴于本民族之外的另一些文化；后者表明，水族人在运用水书时，感受到了客观存在的局限与不完美。
水文字有四百多个，其中一部分是图画性极强的象形字；一部分是从象形字转用的会意字；再有一部分，则直接借自汉文——有些改变汉字形体，使之倒写、斜写、反写或改变笔画写法；有的则类似于汉字的甲骨文或金文。
据专家考证，水文字多表达五行生克、生死吉凶以及天干地支之类，但也记载了不少歌谣、传说以及有关历法、民族起源方面的材料。总之，令人惊异的是：水民族是众多的百越族系中极少创制文字的民族之一。
令人惊异的还有：虽然极其明显地表现出了与汉文化的渊源关系，但泐虽却表现出不愿抄袭汉文化的那种独立个性——宁将汉字反写、转写，也要使自身民族的文化具备个性。
——你甚至仿佛可以看到一个人抿着唇、固执地深沉地注视一种异文化的样子。
此后发生的事情，似乎更应该作为一千多年后的跨文化传播学学者研究的范畴。
“水”这一称谓最初见于“抚水州”的建置。但这个民族到底如何得其名，却基本无人勘考。本世纪初有学者著书，说“窃以为水家之名，应是其民水居种水田之故”；又有说《南蛮传》中记载至道元年，西南有王奏水曲以敬太宗，水族之名便由此曲而来。但这些说法却受到当代水族著名学者潘一志的严厉质询。这位第一个对水族社会历史作系统资料汇集的先生，一一否定了上述说法，然后发问：“若谓其原族名经过久远的年代忘掉了，……难道就忘得一点影子都没有了吗？就忘掉得没有一个人听到传说了吗？”先生的语调问得有些苍凉。
的确，很少有线索可以寻绎“水族”族称的来源。
本世纪后来的考证表明，水族族称源于其自称“虽”（sui）。在水语中，“虽”有“篦子”和“疏通顺理”之意。汉族称“水”。乃其自称的音译。
由“水”之族称引发的误解与争执，统统已过去。但不同民族文化的交融与摩接，却始终是一个主题。一个绵绵不息的主题。
四
水族与所有别的民族有着不同的过节方式。传说这与古代的迁徙有关。
传说——又是传说！然而唯有传说才存贮了相关信息。除此，我们基本难以寻找到关于这件事情的解释——背着铜鼓、扶老携幼的水族先民，走呀走呀，来到现在三都县的三洞。名叫拱登的老人把本族人分散到方圆几百里的地方居住下来。临别时，拱登嘱咐：“三年后，大家一定要回到三洞来团聚！”果然，三年后大家抬着丰收的大米、高粱、黄豆回到三洞。举族团圆，欢欣鼓舞。从此立下族规：不论以后到什么地方生活，每年的此一日都必须回到三洞来团聚。就这样过去了许多年，水族人比以往多了很多，居住的地方散布到很远很远，但他们依然遵守拱登立下的规矩，每一年，既便越过山山水水，也要回到三洞来。这样的好日子，大家称之为“过端节”。
终于，有一年，又过端了。因为走的路太远，爬的山太多，有人便对拱登说：我们能不能把端分开来过？拱登想想有道理，叫人下田去抓了一篓鲤鱼，然后让不同地方的人摸鱼，按摸到鱼的大小确定过端的先后。结果，内外套头地区的人得了最大，他们就过第一批端；拉佑、水东地方得了第二，他们就过第二批端；水婆、天星和水龙地方得了第三，他们就过第三批端；三洞、中和过第四批端……
过端的顺序定了，大家又来择吉日。拱登翻开水书，找到了亥日那一天，说：“水历十二月第一个亥日就是第一个端，第二个亥日就是第二个端，依照这个顺序向下推吧！”端节从此成为一个民族分批过的节日。
水族后来过端的多少，与他们人口的增加成正比。到本世纪中叶，水族的端已经增加到了十六个。
还有一个传说，说水潘地方的水族人因为没有端，水气地方的人很同情他们，许诺说，如果水潘肯拿出十二条白水牛来，他们就把自己的端节卖给水潘。水潘果然拿出十二条白水牛来，水气的端于是真的卖给了水潘。水气没有了端，从此不能再过这个全民族的节日，只好另选一个日子，过自己的“苏宁喜”节……
我们找不到别的方式来索骥这种独特的节日的来由。我们只能够用心地读这个传说。大概，它颇有意味。
传说与故事就是这样，一代代扬在老人与孩子的嘴边。它们是民族史的另一种写法。的确，它写在汉语文、甚至水书也没有刻印到的地方。它用它稚气的语调，照亮了我们记忆的无法逮及的暗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