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改变的命运

　　□本报记者 江华 发自巫山

　　水位过135米，他就“失业”了

　　2003年6月1日8时整，巫山玉皇阁。三峡巫山水位观测点。

　　长江水一下子从窗户流进房子里，然后在房间里一点点上涨，屋里的残余物浮了起来。这所废墟的主人已不可考证，人是房子的旧主人，而水已经成为房子永久的新主人。

　　在江水淹进老巫山城家家户户的残垣断壁的同时，欧昌祥拿笔将此记录下来：8：00水位：105.78米。

　　在巫山，56岁的欧昌祥是记录江水上涨的最权威的一个人——他的任务是坐在长江水位观测船上，守着7根有刻度的木头水尺，丈量海拔高程135米以下的水位。

　　从6月1日起，欧每天要从零点开始，每3个小时观测一次水位。6月2日，他船上的蜡烛没有熄灭过。

　　各3米高的7根木头水尺，临江壁连接而上，丈量着巫山段长江水位。

　　从135米以后，水位观测就要彻底抛弃掉木头水尺，要采取固定的倾斜式水尺，以后还要上GPS，自动报告水位。

　　那时候，欧师傅就“失业”了，按他的说法：“对我来说，到135米，也就到头了。135米以上的生活都是新的，我得慢慢适应它。”

　　向上“搬家”

　　欧昌祥的观测船一直在向上“搬家”：从几年前人气蓬勃的高塘镇旧址，随水而高，晃晃悠悠地到了海拔100多米地方——搬家是毫不费力的，替他挪动栖息小船的是水，是高峡平湖的水。

　　欧师傅每天早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新岸上找个结实的地方，把绳子拴紧了。第二天再来一次。

　　“巫山人都有量水位的不同尺子。”欧昌祥说。冷清的巫山港临时码头每天也在挪窝。

　　未拆的老城的屋顶上，人们在看水。尺子是一条熟悉的街道。

　　“我自己偏爱的目测尺子有两个：一个在南岸江边的祖屋，一个是老巫山城西客运站对门的房屋。”欧的两只手臂熟练地朝那两个方位一挥，都用不着认真看。

　　欧师傅的老伴在远处招手，欧师傅划着小船去接她。他经过水尺的时候，头总是习惯性扭过去看。陶阿姨给老伴带来了啤酒、青菜，还有香烟。

　　“真快，一个小时，就涨了20厘米。”欧一边搬运东西，一边自语。

　　从5月下旬水涨上来开始，他们就住在船上。他们情愿在这最后的十多天里“单纯”

　　地生活在水上。

　　前尘往事

　　欧昌祥坐在船上的厨房里，回想起往事，眼圈红红的。他在江边生活了56年。

　　欧昌祥扭头望着南岸的祖屋遗址，说：“咳，没说的，含着眼泪为国家建设嘛。”老伴陶阿姨坐在一边，默默地听，一边摆弄着手边的东西。

　　欧家的祖屋坐落在江边120米左右路程。“一晃几十年啊，从光屁股到现在。”欧说。

　　1947年，欧昌祥在江边出生，对面，就是繁华的巫山老城。他小学毕业后，回到村子里开始干活，“主要是吃水的活”。

　　十六七岁的欧昌祥和村子里的年轻人一起，在生产队的船上当纤夫。往上游运货时，他们就一直拉纤拉上去。当时他看到从上海等地过来的“洋船”，总在想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在欧昌祥年轻的时候，冬天从来没有感到冷过：天天拉纤，身子是热的。

　　2003年4月，在枯水的季节，欧昌祥有了一个“固定收入”，每个月400元工资，在长江水位观测船上看江水起落，为航运或者其他的行业服务。

　　2002年6月，南陵镇开始拆迁房屋了。开始拆自己祖屋的那天，欧师傅无法劝阻自己的母亲。母亲依恋在家中不愿意走，后来人们把她给搀扶走。

　　欧昌祥说：“炸我的祖屋，用了32炮。”

　　后来老母亲执意要到祖屋废墟上看。欧昌祥就搀扶着母亲去看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欧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误——母亲的情绪从此一蹶不振，整天不知道想什么。

　　“不该带她去看的。她年纪大了，这个事情对她打击太大。”欧自己检讨。

　　今年农历正月二十八，欧昌祥送别了老母亲，他说：“母亲是老了，无疾而终。”

　　不上岸，是一种眷恋

　　在水位测量船旁，停泊着巫山港9号码头的趸船。水一直在涨，趸船无法固定使用，所有的留守的船工就闲着。他们几乎不想上岸，和欧昌祥一样，天天呆在水上，一坐就是一个上午。“峡里所有的东西都不算了，什么都在水下了，一切重新来吧。”欧昌祥说。

　　原来的水文资料都要重新改写，地图得重新画，地名也要改。原来融洽的邻里关系已经被厚实的门“嘣”的一声关在了门外，修补这些，需要时间。“其实，我们也该对三峡改个称呼，这里已经不是江，是湖。”如果不是船上因为水位变化不定而断电的话，欧昌祥并不愿意上岸去。

　　由于和上边联系要用手机，而电池一天就没电了，船又停了电，他必须回家充电。

　　欧昌祥说，一上岸，心里就紧张。“要知道，以前的老城和邻居，我闭着眼睛就能想起来。”

　　水位已经阻挡了附近上岸的路径，欧昌祥就坐船到巫山港临时码头上岸，回家。

　　欧师傅上岸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他走得很慢，不停地东张西望。水已经淹过了码头旁的茶馆，水离写着“棒军之家”的墙壁只有1米。

　　欧师傅对新老巫山感情复杂：“我有两个母亲：一个生我，一个养我。”

　　涨水时，无心喧哗

　　巫山城很少游客，整个山城显得冷落。大宾馆里连续很长时间每天只有二三十个客人，一些宾馆里的酒楼关闭，服务台只留下几个人应付着。

　　码头上，除了记者多起来之外，没有更多的外地人。这光景，让人们有些急躁。他们希望水蓄上来，好固定他们的生活，也希望SARS走，游人来。

　　从6月1日开始，巫山人开始陆续来到码头，就一直坐着或者一直站着。

　　在“水位船”附近的趸船上，一位船工的妻子带着9岁的孩子经过废墟，到船上给丈夫做饭。“搬走后就没有下来过，凑孩子放假，来看看吧。”她说。

　　在清冷庞大的废墟上，人们赶在新水上来之前，清理出一个新的码头。巫山老城人和新城人没有言语地走着看着。他们低着头，不知道想找什么。

　　老巫山城的人对水位非常敏感，他们可以估计到水什么时间能漫过他们的门口、窗户、房顶。到水来的时候，就到老家的位置看水。

　　老四川菜馆的女老板，昨天和丈夫把饭店托付给别人，到老屋看看。她说，很多人家已经找不到位置了。

　　废墟模糊了过去，让人感到没有方向。

　　她还好，家门口的一条街道还残留一些东西，她可以大致知道自己家的位置。

　　她说：“你看吧，水上来一米，那一米地方的人都会去。那地方有东西勾着你。”

　　老城，曾经生活过数万人，他们要在135米到来之前，最后一次下去看看。

　　数万老城巫山人，却没有喧哗。他们按照自己的心思在水边的土地上无声地游动，梦游一样。

　　能记录的，和不能记录的

　　一位巫山人6月3日去拜望要被整体淹没的陆游洞，他突然感到了失落：怎么原来险恶的“箜篌沱”没有感觉了呢？船本来要“之字形”行驶40分钟才能过去，而现在仅仅笔直地走十多分钟就到了。这个可以闭着眼睛就知道船走到哪里的巫山人，再也没有说话。

　　听船工说，前些日子有移民举家归来，专门在大宁河的草地上野炊一次，又放了风筝。他们看看老城被淹了，看看老家祖屋地址淹了，再走。

　　他们脚下的瓦砾曾经是某个人家的房子。砖瓦完整地庇护过里面的家人。他们的呼吸、笑声、哭泣，饭菜的味道，还有人们的叫卖声，都已经渗透进砖瓦里面了。

　　人走了，饱含人生命中某一部分的建筑物被打碎，带着人类的气息，留在水里。

　　欧师傅只能记录水位的变化，不能记录这些。

　　趸船上的船工曾开玩笑说：“欧师傅，你说多少米，不就是多少米吗？”欧师傅笑了笑。

　　巫山人站在水边，眼前：是不断壮大的水面和他们原来的家园；背后：是他们的新家。很多人看完后，要互相找一个地方照相，他们的表情和照相馆里一样，没有人嘴里高喊着“茄子”或作出某种姿势。

　　欧师傅出神地看着这一切，慢慢地向位于山顶的新城走去。他必须等7根木头水尺全部没入江水中，才可以轻松下来，再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