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谷:你们发现的中国自杀者只有63%在自杀当时有精神障碍,与国外自杀者95%以上都有精神疾病相比,在中国文化背景下,这种比例究竟有什么样的特殊性? 张明园:这次大样本全国性的心理解剖研究得出的“独立的自杀危险因素”,按重要性排序,有8个因素。中国的自杀者有精神疾病者只有63%,与国外相比,要低很多,但在各项因素排序中,精神疾病在中国仍然是最重要的自杀原因。这一调查还表明,有精神病症的自杀者,接受过治疗的仅7%。这意味着,有精神病症自杀者中绝大多数缺乏足够的关注与治疗,而精神病,特别是抑郁症是可以治疗的并能够好转的。 费立鹏:与基督教文化相比,现有的证据意味着在中国人中存有一种在文化上允许自杀的倾向。但是,台湾、香港地区的中国人自杀率要比大陆低得多,这一情况又否定了中国文化从本质上来讲产生高度自杀的论点。如果中国文化对自杀存有预先价值确定性,那么它一定受到心理与社会经济各项因素影响,才会造成中国大陆城市区域自杀率高达3倍的差异。 杨功焕:我后来与费立鹏的一项研究表明,对没有精神疾病的自杀患者来说,特别是急性紧张得分高的自杀患者来说,在中国文化背景下:自杀是一种表示对周围生活不满的方式,也是作为证明自己无罪、对受到不公平待遇抗争的方式。 李鸿谷:我注意过《中国的伤害研究》这份报告,用自杀表示不满、证明无罪与显示抗争,也有一些被采访对象引用过,问题在于:自杀者的目的究竟与中国人的文化心理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费立鹏:我们对自杀未遂者的调查表明,可能有部分自杀者,大约20%,就是因为匆忙,没有故意想要追求什么,没有什么目的。还有部分,认为自己不得不死,所以就选择了。经常出现的目的,我们有7项指标:减少他人负担、解脱痛苦、现实抗争、回避责任、报复他人、威胁他人、其他。从目的来看,解脱痛苦是主要的目的。 杨功焕:中国人的自杀,我以为很难说解脱痛苦是主要目的。要说解脱痛苦,老年人自杀的可能性更大,但中国农村女性,特别是年轻的自杀率更高;而同时15~34岁人群,自杀死亡甚至排到死因的第一位。如果说与中国文化相关,可能我们是更在意别人的评价。印度的研究者也发现这一文化原因。这与我们的“丢失面子”相关。 李鸿谷:综合目前的研究结论,中国农村女性自杀率高,自杀未遂者调查表明其考虑自杀的时间极短,而中国的自杀工具比如农药极易获取。这里是否存在着这样一个逻辑关系——用自杀表示不满、证明无罪与显示抗争,虽然可能这种冲动性自杀本意未必在于真正想死,但由于农药的巨毒性与容易获取,又由于农村抢救的医疗设施有限,结果导致了死亡。 杨功焕:从一般人角度看,确实可能存在这样的逻辑关系,但这需要社会学者与心理学者更深入的研究。“丢失面子”与我们的羞耻感有关。如果我们从自杀者亲人的角度来看,自杀是最不能够接受的一种死亡方式,这种死亡会带来更大的震惊与悲痛,同时会有强烈的罪疚感、羞耻感。而且我们的调查表明,有自杀未遂史、有血缘关系的人有过自杀行为、朋友或熟人有过自杀行为都是自杀的危险因素。即使有血缘关系的人有过自杀行为,我都不太倾向认为这与遗传相关。这里是否存在着模仿性,目前也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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