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军309医院是北京市最早收治非典病人的医院之一。随着接收病人数量渐增，传染科原来的医护力量不足，院方又在全院范围抽调其他专业的医护人员到“非典”救治一线工作。31岁的刘向东是一位从原骨科抽调到“非典”病区的女护士，她已经在隔离病区工作一周多了。笔者通过朋友介绍跟她取得了联系，通过电话进行了这次特殊的采访——

　　我先给您介绍一下我们病区的情况。因为传染病的特殊性，传染病区是一个独立的院落，远离医院中心。如今这个小院子已经被完全封闭起来了，大门几乎全天都紧闭着，并加派了门卫。病房大楼一共5层，第一层是门诊和检验科；二、三、四层是病房，也是3个相对独立的小病区。每一层的结构都一样：西侧的大部分是病房，现在叫做“污染区”，东侧的小部分是医护人员办公区，叫做“半清洁区”；两个区域之间现在隔着两道门。我们医护人员住在五层，是“清洁区”。

　　我在四楼的第三病区，我们小病区共6个医生，16个护士，负责30个病号。楼下的两个小病区和我们大致是一样的。

　　当初领导给我们做动员，说，现在“非典”疫情很严峻，上级赋予了我们医院艰巨的救治任务。由于传染科人力不足，现在需要紧急抽调其他科的医护力量进入抗击“非典”的第一线工作，这是我们医护人员神圣职责，也是党和人民对我们的严峻考验！就跟电影里的参战动员一样。开完会就是每个科上报名单，列在第一批的护士基本上是党员，团员在后面做二梯队。说真的，要说一点不害怕是假的，但是没有一个人在得到命令后退缩的。刚进病区时也有个别的姐妹心里打鼓，不敢进病房。但是，大家很快就投入到履行职责的忘我工作之中，把担忧和恐惧放在了一边。要知道我们不但是护士，同时还是军人，是“军护”，跟那些合同制护士不同——现在，进入病区的医护人员都是清一色的军人。电视报道里，有些地方医院的医护人员有时在镜头前抹抹泪，我们要那么做自己都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这毕竟还不是打仗嘛，要是真的发生战争，我们当兵的还是得上啊。而且，做护士这个职业久了，天天都在面对疾病和生死，神经也比一般人强健得多。最重要的，是我们懂得疾病防护的专业知识，不会随便慌乱。

　　要说进来工作一周的感受，就是太累了！比我原来在骨科的工作量翻了一倍不止。我给您说说我们大致的工作程序：我们护士值班分为白班和夜班。白天病区一共是6个护士在值班，另外加上巡视的护士长。其中4个人在病房，也就是“污染区”里，担负病人的输液、输氧等治疗和生活护理；2个人在护士站，也就是“半污染区”，负责配液体、处理医嘱。夜班分为前夜和后夜，里外各2个护士，担负和白班相同的工作。

　　说一组数字你就可以大致了解我们每天的工作量了：病区30个病人，每人每天平均输液十七八瓶，从清早挂到前半夜；每人每天更换2个氧气瓶，晚上要换一次；每人每天的三顿饭都是我们送到床前。这还不包括上了呼吸机和心电监护仪的3个危重病人的治疗和护理。就说换氧气瓶吧，我们医院没有墙壁式的给氧条件，氧气都是瓶装的，每个氧气瓶重几十斤，都是我们在“污染区”里的护士从楼道滚到病房给病人插上。有的病人看到我们累得满头大汗，想帮我们一把，我们不允许，因为病人都是按病情轻重安排在不同的病房，互相走动会发生交叉感染。在“半污染区”值夜班的护士，光是配液体每次就要配500多瓶，不歇气地一干就是三四个小时。我刚进来的时候，赶上扁桃体有些发炎，又正赶上“倒霉”，每天忙下来腰酸背痛，“滚”氧气瓶的时候腿肚子都抽筋。

　　如果说刚进来的时候还有点忧虑，当你看到那些痛苦的病人，恐惧的心理马上就消失了，就想着去帮助他们。我刚进来第二天，一个危重病人就死了，那是一个60多岁的老人，有合并症心血管病。老人脸色发青，但是表情还算安详。我给料理的遗体，这个工作有着严格的程序：先是紫光灯照射消毒半小时，其次用过氧化氢喷洒尸体，用消毒的棉球塞住全身的七窍，再用消毒水擦拭，然后装进双层的袋子里，连同病人的衣服、用品等，一并拉出去马上进行火化。幸运的是，我进来后就遇到这一次死亡病例，以后再没有做过这个事情。不管怎么说，面对这样的事情都是让人伤痛万分的：像这样离去的病人，他的亲人连最后一眼都不可能看到！

　　前两天我们有个危重病人，是个才20多岁的年轻人，高烧39摄氏度，满脸潮红，呼吸急促，氧气给到最大的流量仍然憋气，每分钟呼吸在48-50次，就像在剧烈地喘气。一口水都喝不下去，痰在喉咙里呼呼地响。几天前也许还活蹦乱跳的小伙子，突然就站到了生死的边缘线上，那样子真是可怜啊！这时候他的意识其实是很清晰的，他很害怕，每次都问我：“护士，我会不会死啊？”我总是安慰他：“你不会死，我们肯定能把你治好的，你肯定能挺过来的！”坚持了两天，小伙子终于退烧了，熬过了最危险的时期。现在输液可以自己看着了，就是生活还不能自理，需要我们给接屎接尿。像这样刚收进来的危重病人，不能下床，都是我们给接屎尿；正在输液的病人不能去厕所，也都是我们给倒尿盆。正常情况下一般有陪床的来帮忙，现在全靠我们自己。

　　最可怜的病号是个10岁的小男孩，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住院，每天都哭着要爸爸妈妈。他的父母来看他，按严格的规定不能进入病区，只能站在近百米外的传染病区的大铁门外张望，我们扶着孩子站在窗口望望爸爸妈妈，外面大人哭，里面孩子哭，那情景真是让人心酸落泪。这时候，你会真切地感受到“非典”这个疾病带给人们的是怎样的痛苦，它不但让病着承担身体的巨大病痛，还要因为生病后要独自面对而恐惧，有的还会因为感受到社会的远离甚至歧视而伤心，有的还会因为自己传染了亲人和朋友而深深愧疚！在病人最痛苦的时候，只有我们在他的身边，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想想这一点，就不能不让我们意识到自己肩负的责任！

　　很多亲友都在关心我们的安全，关心我们在病区的生活，我们非常感谢。请大家放心，我们这些工作在病区的一线人员，都有着严格的防护措施：进入的医生和护士，都是3层防护衣，最里面的是病号服，其次是生化防护服，最外面的是白大褂，另外还有橡胶手套、防护眼镜、双层口罩，其中一层是有活性炭材料可以防生化那种“猪鼻子”。进入病房前，这一身我们要全部穿戴停当；出病房时，从“污染区”进入“半污染区”，我们逐层脱掉身上的防护服和装置，放在相应的位置。大部分衣服和装置都是一次性的，用完就被安全处理掉了。在每个病房和楼道里，都有紫光灯，可以根据需要及时消毒灭菌。在病房那边，有病人进出专用的电梯和楼梯；我们工作区这边也有隔离的楼梯供上下，我们从这里上楼回到宿舍。因为防护措施严格，至今我们整个“非典”病区还没有一位医护人员被感染，这在担负“非典”收治任务的所有医院里都是罕见的。

　　现在，我们全病区的几十个医生护士都住在五楼，每个房间住三四个人，院里给配备了电视，楼道里有健身器，还有24小时供热水的浴室，我们每天平均要洗三四次澡。传染病区原来有自己的食堂，确定收治非典病人以后，有些招聘人员因为害怕都离开了，现在院里派管理员带人给我们做饭，每顿饭都装在盒子里，由我们的科主任亲自给送到五楼的宿舍；每个房间里都不断水果、牛奶。院里派了一位医务处副主任常驻隔离病区，负责我们和医院一切工作的协调，以及病区情况的汇报。他就像隔离病区的“院长”，我们工作、生活中的什么事情都找他，每天几乎他都在打电话，非常操心，进来后已经掉了十几斤体重。他叫李小龙，跟那个功夫巨星一个名字，你们真该好好表扬一下他。

　　我们心里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好好工作，同时保护好自己，直到完成任务走出隔离病区。大家做医护工作久了，都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的心情和身体是紧密相关的，所以都是尽可能保持愉快的心情，平常就常常自己找乐子。比如说，经过特批，现在我们每个人几乎都有手机，以便跟外界联系。每天我们都会接到家人和亲朋好友打进来的电话、发来的短信，有些短信真是充满着对“非典”的轻蔑和调侃，谁说我们中国人没有幽默感啊，在这个巨大的灾难面前，那些智慧的人创造出了多少精彩的“段子”，在传递中鼓舞着所有的人，一起用健康、积极的心态超越恐惧，战胜灾难。我最喜欢的一个段子是：“让我们把手洗干净，然后握得更紧；让我在十八层口罩后面，看看你微笑的眼睛……”我们经常在念这些“段子”的时候开怀大笑，忘记了身处隔离病区。

　　40多天以后，我们这批医护人员将结束自己的工作，另一批新人又将进入隔离病区。我们出去以后，仍然要被拉到北京郊区的一个地方集中隔离、观察两周，没有问题，就可以真正告别“非典型生活”，走进我们日夜渴望和期盼的亲人们中间了。 （口述：解放军309医院“非典”病区护士　刘向东  整理：余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