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月芽相信：清白不光是个人的，也是法律的。

　　□本报驻沪记者 翟明磊

　　5月9日，《南方周末》记者追踪采访近3个月的一起官司，终于等来了一审判决；被当地公安局诬为“卖淫女”的浙江遂昌籍女子朱月芽在4年后，也终于讨回了自己的清白。

　　遂昌县人民法院在9日下午作出的一审判决认为，遂昌县公安局认定朱月芽和其男友沈亦（化名）从事卖淫嫖娼活动证据不足，办案程序违法。据此，法院撤销了遂昌县公安局作出的行政处罚决定书和行政没收决定书，当事人被公安局罚没的财物被依法返还。

　　1998年12月27日晚8时，浙江遂昌县一幢民居传来三声巨响，一群警察踢破了三扇房门，铐走了两对男女。经过两晚的讯问，两对男女被以卖淫嫖娼论处，其中一对男女沈亦与朱月芽被罚没近11万元钱物。

　　4年之后，沈亦与朱月芽状告遂昌公安局粗暴办案，将相恋已有两年的有情人诬为“嫖客”与“妓女”，要求公安退回近11万余元罚没财物，并公开书面赔礼道歉，恢复名誉，赔偿精神损失费10万元。

　　就这样被诬为“卖淫女”

　　“我在江苏吴江某镇银都歌舞厅当服务员时，认识了化工厂老板沈亦。”2月23日，当26岁的朱月芽坐在记者面前时，神色恍惚，“对不起，一想起这4年来的折腾，我就会散神。”

　　“沈亦43岁，他对我很好，照顾我，我们在一块了。3个月后，我知道他有老婆，他说他会离婚娶我的。我把他带回家，见了我的父母。他给了我3万元，我也拿出自己打工积攒的3万元，凑成6万元放在一张存折上，准备买房子结婚。我回到了遂昌，他每个月都来看我。”

　　但朱月芽的梦在1998年12月27日那一夜之间破灭了。以下是朱月芽的讲话录音：

　　“我们和另一对朋友在一起分房睡觉时，4名公安踢破了门，没有出示任何证件，用手铐铐走了我们。我告诉他们我是沈亦的朋友，公安不信。我告诉他们我是服务员，他们写成‘陪舞女’，我告诉他们我是清白的，他们说男女同居一室就有卖淫嫖娼嫌疑。公安说：‘你不承认卖淫，我就打你通讯录上的电话，叫上面所有的男人都到遂昌宾馆等你。’我说，‘你们打好了，我只有沈亦一个男朋友。’公安又问，‘你有多少钱？’为了证明我和沈亦的恋人关系，我告诉公安，在家里我有与沈亦准备结婚用的6万元存折，其中有我的3万元，他们冷笑起来，‘这么多钱，你一个小姑娘不可能挣得来的，都是卖淫赚来的吧。’我说，‘我17岁打工，省吃俭用怎么存不起3万呢？’

　　“公安不睬我，自己写了笔录，我看了看说，‘好多不是我说的。’他们笑道，‘你一个陪舞女，还说什么普通话。你承认卖淫，罚点钱就算了，否则定你个刑事劳教，不签字别想出去。’

　　“后来公安又押着我到家里取出6万元存折，取了现金，又收走了我的手机、BP机、项链等，还有一套沈亦送我的的音响，总共8350元。

　　“公安又让沈亦打电话叫朋友拿4万元来。这样我们交了11万才放我们出来，这11万，公安不肯开任何单据，连白条都不肯开，在我们要求下他们才开了8张‘调取证据笔录’。

　　“在我向有关部门十多次申诉后，他们才在4年后作出‘公安行政处罚决定书’、‘行政罚没决定书’。但至今没收到正式财政票据。”

　　4年来，朱月芽这个弱女子，用尽各种办法想讨回公道，包括到公安局哭诉、上告，由于卖淫的名声，她找不到工作、男朋友，耗去了宝贵的4年青春。最后在公民代理人朱志林帮助与资助下，朱月芽决定状告公安局。在离最后诉讼时效届满只有10天时，朱月芽赶上了法律的火车。

　　2003年2月19日和3月10日，遂昌县人民法院曾两次公开开庭审理此案，中央电视台、新华社、中国青年报等全国13家新闻媒体对此案集群报道。

　　公安笔录是真是假？

　　2月25日，记者请求遂昌县公安局证实或否认有关情况，被拒绝。有关人士仅出示了一张公安部1995年8月10日有关卖淫嫖娼定性问题的批复，即“卖淫嫖娼是指不特定男女之间以金钱、财物为媒介发生不正当性关系的行为”。记者问何为不特定男女，一位副局长回答：“这没有明文解释，主要靠经验判断。”

　　当记者追问其具体依据何在时，有关人士出示了一本1986年农村读物出版社《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知识手册》，书中解释为：“卖淫就是指不法妇女以营利为目的，或出于流氓动机或为达到其他目的，自愿出卖肉体与男子发生性交的行为。”

　　公安人员称：“我们已将笔录和有关证据提交法院，这就是我们的依据。”

　　记者获得了当时朱月芽案的全部笔录。笔录显示，朱月芽与沈亦的分开讯问笔录上显示他们是完全相识、相知的，可以正确说出对方地址、年龄、工作和家庭情况。同时笔录证明，当天4人均未发生性关系。

　　但沈亦的笔录上却有这样几句话：“我过来就是同她一起玩，给她一点钱就算了。”“你和朱月芽到底什么关系？”“就是舞厅认识的，没有别的关系。”

　　在朱月芽的笔录里有：“我知道沈亦是有家庭的，只是因为他给我钱，我才和他好，这种行为是错误的。”并有4处“我与沈亦在××宾馆发生一次性关系，之后给了××钱（或BP机或手机）”之类的话。

　　在笔录中，沈亦与朱月芽都承认是卖淫嫖娼行为。

　　但记者发现在3份同时段的笔录中，竟同时出现公安人员“郑国强”的名字。

　　看完笔录，记者打通了沈亦的手机，刚提出采访的想法，那头传来一声“这不关我的事”，就挂了电话。

　　究竟是朱月芽对记者说了谎还是笔录是制造出来的？沈亦与朱月芽究竟是情人还是嫖宿关系？

　　“那那那是逼出来的，我怎么也说不清了，就算我是卖淫吧，我太累了，4年了，我不想争了，我最多嫁不出去吧。”朱月芽捂住了脸，她说：“我不是处女了，又怎么证实我的清白？”

　　“其他记者来都和我只谈两分钟，他们都不相信我，你又为了什么？”

　　“你虽然是一个打工妹，但在我们眼中，你的名誉和任何人是一样重要的，人生来就是平等的。公安笔录对你很不利，同时我也怀疑你的话。除非记者经过详细的调查。”

　　记者长途调查

　　2月27日凌晨5时，记者前往杭州车站，5个小时后，记者来到了偏远的浙南遂昌。在这里，曾任知县的汤显祖写下《牡丹亭》——一位贵族少女的执著的爱情诗篇。而记者寻找的是打工妹的感情历程。

　　为了保证采访的公正、客观，记者决定单独采访见证人，并告知其录音有可能成为法庭证据。

　　在遂昌小巷深处，记者找到了和朱月芽一起在吴江某歌舞厅打工的唐姓小姐与李葱弟。她们告诉记者：三人在歌舞厅是挂牌的服务员，拖地，倒茶。李葱弟回忆，沈亦对朱月芽不错，当时朱月芽喉咙开刀，住院一个星期里，沈亦为她排队，为她洗衣服，住院的钱还是沈亦付的。“他们俩手拉手走在遂昌大街上被我看到了，朱月芽说要和沈亦结婚，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唐姓小姐说。

　　记者采访了朱月芽以前打工的副食品批发部老板娘项小妹。她证实了朱月芽有个在江苏开染布厂的男朋友。

　　经过两个小时山路的颠簸，记者来到了朱月芽家——古木参天的一个小山村。老支书沈光荣和3位邻居都证实了沈亦与朱月芽在谈恋爱，沈亦5次到这个小山村，甚至出事后也来过。朱月芽家承包半座山，年利润7000元，父亲是村里有名能干人。老人家当时说，如果沈亦在遂昌有房子，就把女儿嫁给他，嫁到江苏不行。这也是沈亦和朱月芽合计买房子的原因。

　　连夜赶回遂昌，记者又找到了朱月芽的房东大嫂陈孝声，她告诉记者：“这儿的房子可是遂昌最中心的闹市区，也是人口最密集的居民区，我是正规的出租屋，这是出租证，上面登记有朱月芽的名字。”

　　她一听到说朱月芽“卖淫”，大声说：“不可能！”但紧接着又轻声说：“我们都知道她是有人包的，只有一个江苏男人，半个月来一次，从没有别的男人。我的婆婆是个老封建，来个陌生男人会问半天，决不会让那种女人住进来的，我婆婆认为会坏运的。”

　　记者请出了68岁的老婆婆陈引妹，她看着许久未见的朱月芽，说：“好女娃，婆婆欢喜的。”

　　朱这时低头抹起了泪水。

　　房东大嫂气愤地说；“我是合法的房子，警察踹坏了门也不赔，我去公安局讨说法，公安说，‘去去去，找那个女人去。’”

　　房东还说：“怪了，出事后警察从来没向我调查过。”

　　在一个巷子的中部有一幢三层房子。“那就是我和沈亦想买的房子，如果早买下来，就不会有那么多事了。”朱月芽久久摸着砖头，也许想到了每个女人都有的梦，竟呆住了。

　　最后，我们需要找到沈亦。

　　可是沈亦明显在回避我们，怕影响自己家庭。

　　离吴江越近，朱月芽的脸色越沉重，他们两年没见面，已经分手了。

　　朱月芽告诉记者，出事后沈亦因为公司50万债务而沦为打工仔。

　　能否约到沈亦是未知数。

　　朱月芽不敢去沈亦家，而约好的电话，沈亦并没有打给朱月芽。

　　记者冒雨去了沈亦家，不新的两层普通小楼，无人在家。

　　第二天早上，沈亦与朱月芽联系上了。朱的眉心，也展开了。为了让朱与沈亦见上面，记者让出房间，让有情人单独见上一面。

　　一个小时后，朱月芽终于说服沈亦接受记者的采访，也是惟一的一次。

　　沈亦说：“我和朱月芽好的时候，没有别的女人，以后也没有，我是想离婚和朱月芽在一起的，她性格倔强，但人好。可是这件事以后，我们淡了下去，我也没心思做工厂了。

　　“我没有说过什么‘给钱玩玩’的话，我是认真的。有钱的时候，我每年手头有6万元，一半给了她，公安做完了笔录只给我看了一眼，根本没时间仔细看。”

　　记者问：“人家说你这是包二奶，你觉得呢？”

　　沈亦想了想，说：“怎么说呢，如果离成了婚就不是包二奶，没有离成就是包二奶了。”

　　记者离开吴江时，朱月芽却和沈亦留下了。

　　沈亦说，他和朱月芽又好上了。

　　朱月芽最想和本报读者说的话

　　5月9日得知判决后，朱月芽告诉记者：“我觉得判得不公平。虽然退还了金钱，但这四五年我的精神崩溃了我太累太累了。我要上诉，先不说该不该有精神赔偿，可公安起码要向我公开道歉。道歉都不作，我的苦白受了吗？”

　　讨回清白的朱月芽，最想和读者说的话是：

　　“像我差不多情况的女子，应该站出来讨回公道。姐妹们，我们不能再怕了！还有，清白不光是我们个人的，也是法律的。”

　　图：

　　朱月芽相信：清白不光是个人的，也是法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