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陆幸生(记者) 长江唯自我意志“自由动作”的历史结束了 长江“不见了”。 我在长江右岸西陵大道高家溪车站下车,伫立岸边,只见薄薄雾色的正前方,横空出世一无比巨大的建筑物,这就是世界瞩目的三峡大坝。我刚从资料上形象地知道,最近长江左岸的是永久船闸,还有即将在8月份发电,据说是“第一度电就卖给上海”的左岸电站。中间部位,也就是前两天全国人民刚刚从电视镜头里看到的水花如“吞云吐雾”般奔涌的泄洪坝段。泄洪坝段也是整座建筑中最具有凹凸外观造型,最富于动感的部分。最靠右侧的,是正在紧张建设之中的右岸电站。这里各种车辆川流不息,烟尘四起,机械发出的轰鸣,令人震耳欲聋。 如同上天突然降临的一座钢筋水泥铸造的现代宫殿,在白色雾气中巍然耸立,令我顿有高山仰止的感觉。我知道,这就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水利工程,中国的长江三峡水利枢纽工程。然而,我的长江到哪里去了? 我的习惯思维中的长江不见了。我的固有印象里的长江不见了。 1993年12月,我来到三峡采访移民这“世界级难题”(当年有人这样形容三峡移民工作的难度),就曾到过这块当年叫做中堡岛的地方。此地长江所在的地方,曰西陵峡。长江急水突出高峡,到此猛然扩展成茫茫一片,水势宏大劲健,磅礴东去。展现着一种道不尽的英雄之气。冬日夕照里,有大型游轮鸣号而过,唤动两岸回响,更有小船的剪影似一小小叶片,顺流而至,载来悠悠的烟火韵味。 当然,长江还在,长江依然在我的眼前流淌,只是没有一条船的影子。最重要的直观感觉是,当初长江那份“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的奔涌势态,如今已经荡然不存。江上没有一条船的现象是暂时的,6月16日通航之后,长江还会如同以往荡起帆桨船影,但千万年来长江之水天上来的景象,已永不重现,因为那份属于最天经地义的水的流动“联贯”,被拦腰截断。 长江不见了,说的是长江已经不能“自然”地奔泻而来,长江你得听话,你想奔向东方,奔向中下游,可以,但是具体怎么“行走”,只有听从人类的命令,乖乖地从泄洪坝段的导泄孔中流出。需要你轰然而下,你就得奔腾,需要你原地踏步,你就得停下。看着听话的长江,想起9年前在三斗坪候船时候,一位老人的回忆:1954年,我才十几岁,那年发大水,就见着那个猪啊、牛啊的尸体,顺着江水飞快地往下游漂去。更可怕的还有死去的人,身上都是光着的,大水把人原本穿着的衣服都剥去了,那个人的尸体都是脸朝下背超天的。一条条的命就那么流走了,不见了。三峡水利工程有三大功能:防洪、发电、航运,现在我眼前的长江,一派安澜,长江唯自我意志“自由动作”的历史,在新世纪2003年的6月1日结束了。 6月4日大坝蓄水的库区水位是120米 我和一同来采访的记者苏庆先,想尽办法要“爬”到坝上去。 从高家溪到风箱口(这两个都是地名),是坝区内交通车足足的一站路。三峡大坝工地犹如所有大规模的建设工地,路上的运输车极其繁忙,不时地间有轿车飞驰而过。因为三峡工地规模实在太大,工作着的人们没有车辆的代步是不可想象的。事实上,路上也不见一个步行着的人。我们下车向大坝走去,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外来户”。俗语说,望山跑死马,这三峡大坝就是一座大山,瞧着似乎就在眼前,但要走到大坝的“山脚”下,早呢。 脚下的路是粉碎了的花岗岩石块,走也走不快。 待浑身上下大汗淋漓,里外湿透,我们走到了大坝跟前。开通着的两个导流孔,水流呼啸而出,腾起高大的白色烟雾,随而坠落,再度发出轰隆隆的响声。一刹那间,世上所有形容事物形体高大,声音轰鸣的词,似乎都涌过来了。但是,面对三峡又觉得还不够。苏庆先说了句:真是庞然大物。 有一辆面包车开来,车的挡风玻璃上标志写的是“中央电视台、湖北电视台直播车”,下车的中年男子是给警卫的武警战士送盒饭的。我们上前以同行身份打了招呼,一问,是中央电视台一套节目的工作人员,他们是为不久的通航直播作准备,“送器材上去”。中国三峡,举世瞩目,中央级别媒体的“公关”,未雨绸缪提前了这样长的时间,工作细节如此周到,而且如此“殷勤”。 我们掏出三峡公司新闻宣传中心刚刚发给的蓝色“临时记者证”,说明要爬到坝上去。战士说,从“那个孔里”进去,但是你们会找不到路。我说,不就是往上走嘛,向上就一定对头。 坝心(先允许我这样称呼)里面景象,跟大坝外表不同。里面就是“隧道”,地面尚未进行平整,还有施工积水,四周到处是凸出建筑结构的钢筋。按照一定间距亮着“路灯”。我们坚决做到“步步踏实”地向前走去。这个时候,居然上海一位朋友的电话打“进”了大坝,然而我再拐弯走一步,信号就消失。我只能退一步说:我在三峡大坝的里面,现在请你听听长江的吼声。通话完了,接着爬没有栏杆的水泥扶梯,中间一截还爬错了方向,做了几十节梯子的无用功。只能返回,到记忆处“可能对头”的地方重新开始。最后手脚并用爬出铁制的“笼梯”,一露头,看到一宽阔的平台展现在面前。这就是泄洪大坝额度120米工作平台。 此处景象万千。左侧是高耸的180米坝体,右侧下方就是呼啸着江水的导流孔。眼前的各色机械,都需要我仰起头来方能见到它们的顶端,真正是气势逼人。120工作平台的右侧,是各色活动房屋构成的“二期工程综合指挥部”等办公室和职工宿舍。有人在计算机旁忙碌,也有人在窗边躺着,给人一种把24小时都贡献在了这120米高处的感觉。 有运输卡车开来,它们大概是从左岸江堤开上来的。有工人们在吊装物件,巨大行车在启动前,都会事先发出尖锐的警报声,以示周边的人们赶快避让。一位粗壮的中年工人走来,他告诉我,这里的高程是120米,昨天的蓄水水位是113米,今天是120米。他踏了一下脚下的水泥地,“就是脚下的这个高度”。我顿时明白,假设左侧的180米高坝“消失”,那我就能够看见,那长江高峡平湖的水平面,就恰好是在我的脚下。 这个现实给我一种无比奇特的神奇和骄傲的感受。 工作平台外侧的指示板上写着:“120栈桥9D 1#变,配电重地,闲人免入”。我和苏庆先分别在此地留影,将自己和“120盏桥”与下方泄洪孔内奔腾的长江,组合成值得永久留念的画面。 记起了毛泽东在1953年听“长江王”林一山汇报工作后讲过的一句话:“费了那么大的力量修支流水库,还达不到控制洪水的目的,为什么不在这个总口子上卡起来?”我今天就是站在了这个“卡住”长江的“总口子”上。说不完的万里长江,道不尽的三峡工程,如今高坝既起,平湖已成,此中的历史进程蕴涵着我们这个民族多少不能忘怀的故事啊。 三峡大坝建筑在长江百万移民的脊梁之上 6月5日,决定到秭归新城去。 1993年12月,我曾去过秭归县城。在江边下船,登上石头阶梯。一个拐弯,只见一块彩色的石碑竖立眼前。碑上四个大字:屈原故里。过一城墙式的门洞,进入秭归县城,也就一条街道,县政府在街道中段右侧的大门里。再往前,左侧是唯一的秭归宾馆,平民游客和中央领导人来了,都住在这里。宾馆对面,就是客运站,车辆起步,就得爬坡。 秭归最出名的就是屈原祠。可看祠人告诉我,屈原最早的祠堂在“下边”的归州老家,为了淹水的原因,搬到了秭归,现在要修三峡大坝,屈原老先生还得搬第二次。“屈原是长江上最老的移民喔”。言语当中,不胜唏嘘。 小小的秭归,就是这么的小。连街道都没有第二条。晚上,到这条街上的中学操场去,那里集合新兵。几十位身着新军装的年轻人,整齐列队,而他们的旁边,是凝视着他们的父母,还有恋人。有人用羡慕的口吻高声说话:这批兵是到广东去的,训练好了,要去香港的。 新秭归县城,建在右岸茅坪镇的附近。后来见到过秭归移民的报道,因为没有过江大桥,万千移民的人、家具和舍不得扔下的柴火,都是一船又一船地渡江而来的,艰巨、繁琐的过程可想而知。 秭归旧城的景象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所以今天坐车进入秭归新城的时候,我真是要惊叹这翻天覆地的时代变迁。这里已经俨然是一座颇具规模的中国现代县城,虽然地势起伏,但是大小街道四通八达,且城区整洁,绿化怡人。没有我当初所见到秭归县镇人的乡土模样,此地马路上行走着的人,都已经非常城市化,与宜昌、与武汉的居民,毫无两样。时值中午,学生们放学了,马路上顿时涌满一派青春的气息。 司机告诉我,过去的秭归穷得连“十字街头”都挣不起,现在你看,这里是县政府办公大厦,那边是“中国移动通信大楼”,银行、宾馆举目就是。我在当年稿子写下了一句话:百万移民为三峡大坝建设付出了自己最大的代价,三峡大坝是修筑在百万移民的脊梁上的。由于各种原因,百万移民其中个人的所遇可能不尽相同,但是百万移民就此获得大步跨越飞速迈进的整体机遇,这是应该得到肯定的历史现实。 我来到原茅坪港的江边,白色雾气中隐约可以遥望到三峡大坝的“背面”(指西面,这是相对昨天从大坝东面爬上去而言)。江水中有体积很小的岛屿“漂浮”着,但这些都是过去的“山”。负责警卫的武警战士跟我说:你来得晚了,早半个月来,这里的房子和地,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现在“就只能光看见水了”。 这个“水”,也就是毛泽东1956年写下的诗句“高峡出平湖”里的“平湖水”了。1993年到长江三峡采访,最后一位采访对象是作家徐迟。他住在武汉的水果湖。他说:我可是三峡工程的老移民了。当初,我是中国作家协会《诗刊》杂志社的副主编,我编发了毛主席的《水调歌头·游泳》,里面有“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我那个兴奋呀。这举世瞩目的三峡工程有多么的伟大呀。我满腔热血沸腾,我《诗刊》副主编不当了,北京户口也不要了,坚决要求到三峡来体验生活,参加工程建设。我人到了武汉,还准备到宜昌去,还要到三斗坪中堡岛去落户。可北京来了指示,说是不要让徐迟再往下跑了,就到武汉为止。 我的眼前,至今浮动着老诗人说话兴奋的景象。还是老话,说不完的万里长江,道不尽的三峡工程,40余年前徐迟人在武汉,仰望三峡。徐迟签字赠送给我一本书《结晶》,里面有篇《刑天舞干戚》,说的就是有关长江葛洲坝的事情。他是念念不忘三峡的。 长江安澜,民族兴旺。诗情似火,可诗情唯有和科学与发展的先进生产力相结合,方能缔造出三峡大坝、缚住长江苍龙这世间的宏大奇迹。以往如此,今后依然。如今,平湖已现高峡,这一番风景,想来天上徐迟比我们看得更加清晰。还有居住在北京的林一山,他90多岁了,眼睛也已经失明。可他说过:到三峡大坝修筑好了的时候,一定要“家祭无忘告乃翁”。■ 转自搜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