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苏庆先（记者）

　　年轻的消防队员朴昌植走下冒烟的楼梯，希望能找到生还者；然而，眼前瞬间出现的一幕，使他感觉自己仿佛走近了地狱边缘。

　　出口处的几阶楼梯上，散卧着几具被烧焦的尸体；浓烟弥漫之处，一具被烧成骷髅的尸体斜靠在站内墙壁上，似乎在无言哭诉着刚刚发生过的灾难。在死亡气息的包裹下，朴昌植“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

　　这骇人的一幕发生在2月18日的韩国大邱市。当地时间上午9时55分左右，大邱市地铁一号线中央路区段内发生了该国历史上最为严重的地铁纵火案，造成至少126人死亡，138人受伤，另有318人下落不明（最新官方统计数字）。该市政府官员说，一些伤者伤势严重，死亡人数将会继续上升。

　　位于韩国东南部的大邱市是韩国第三大城市，曾是去年韩日世界杯主赛场之一。1995年大邱地铁初建时，曾发生过可燃气体大爆炸，当场炸死101人，炸伤143人。当时，大爆炸曾引起韩国政府对地铁安全的重视，但不曾想，仅仅8年之后，一场更为惨烈的地铁灾难又一次降临了。

　　灾难发生在早上上班高峰期，当时，大邱地铁一号线中央路车站人流如潮。

　　金大汉走上不归路

　　上午9时30分左右，57岁的金大汉将两个装满汽油的塑料瓶塞进黑提包中，蹒跚着走出了家门。他穿着深蓝色运动套装，像是准备去室外晨练的样子。家里人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但他略显麻木的脸上，分明显出了一丝绝望。不过，没有人阻止他，因为谁也想不到他会走上一条制造死亡的不归路。

　　金大汉的目的地是地铁一号线。对于做什么和怎么做，他似乎已经有了一个周密的安排：2天前，他就准备好了两个灰色的牛奶瓶，之后，又去附近的加油站，每瓶中装了10升汽油。老实说，他已不应该被看作一个正常人了。在2001年患上中风后，他又得了失语症、右半身麻痹和脑梗塞等各种并发症，被登记为脑疾二级残疾人。

　　在中风之前，他在大邱市内某出租车公司开出租车；在此之前，他还开过6年的货车，在街头卖过杂货。1999年，他被大邱市内一家神经外科医院诊断为有神经病，去年8月，因患忧郁症接受过精神科医院的治疗。从那之后，他就失去了工作，成了一个忧郁的毫无工作能力的残疾人。

　　他费力地提着包，迎着上午的阳光走向最近的地铁站。如今，我们不可能知道他当时在想着什么，但在路人的模糊记忆中，他紧绷的脸上和迷离的眼中，隐约闪现着几分杀气。

　　金大汉患上右半身偏瘫后，曾去一家草药诊所治疗，但一段时间过后，他的病情一直没有好转，当时情绪非常低落压抑。他曾多次扬言要“杀掉没治好他的病的医生”，并恨恨地嚷着要“一把火烧掉那家诊所”。

　　第一波大火

　　他登上了从辰泉洞驶往安心洞的1079号列车，在3号车厢内坐了下来。周围大部分是赶去上班的年轻人，此外还有一些老年人；车厢里很静，很多人都在默默地读着报纸和书。金大汉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他频频将手插进运动裤裤兜中，紧张地将一只打火机拿出来又放进去。

　　9时53分，1079号列车呼啸着驶近中央路车站，车厢内的广播已开始播报站名了。就在此时，在一家公司上班的朴金泰发现，坐在他对面的一名脸色古怪的老年男子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从包中取出两个盛满液体的塑料瓶，然后就掏出了一只打火机。他啪啪地按着打火机开关，但或许因为紧张没有成功。这时，坐在旁边的一名老者似乎发现了他的企图，“不要玩火啊！”他有些生气地试图阻止金大汉。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金大汉绝望地将打火机扔进车厢，点燃了漏出的汽油。“轰”的一声，整节车厢瞬间被大火和浓烟吞没了。

　　此时的列车已经到站，车门刚刚打开，几个年轻人冲上去揪住金大汉，但火势迅速蔓延，顿时浓烟滚滚，大家顾不上捉纵火犯，纷纷争先恐后地往外跑。金大汉也似乎吓呆了，他拔腿就往车厢外冲。就在此时，车厢门突然关闭，将金大汉的一条腿夹住。火顿时窜上了他的腿，他死命地挣脱身，踉踉跄跄地冲向烟雾中争相逃命的人流。

　　由于车厢的座椅包着易燃的丝绒，再加上车厢间没有间隔门，3号车厢的火势迅速蔓延，转眼间大火浓烟迅速将整个列车吞噬。

　　第二波灾难

　　大火并未停止住它吞噬一切的势头，因为3分钟之后，另一辆对开的1080号列车“不合时宜”地到达了车站。第二波灾难接踵而至。

　　1080号列车上的驾驶员崔相烈像往常一样驾驶机车驶入中央路站，在此之前，他只接到指挥室“注意运行”的通报，直到列车进站后，他才接到对面列车发生火灾的消息。望着烟雾弥漫的站台和慌乱的人群，他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妙。或许出于自我保护的意识，列车车门开启后瞬间又被关上了。

　　恰在这紧急关头，更为要命的事情发生了：因为浓烟和大火，地铁站内的电源自动切断，整个站台顿时漆黑一片。此时的1080号列车车厢内，电灯突然爆裂，但并未引起惊惶失措的骚动。车厢内的广播说，“发生了火灾，请暂时等候。”于是，乘客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呆坐在座位上，茫然等待着下一步通知。这时，29岁的大学讲师柳镐正正在地铁内，他用了两卷胶卷，将在平静中等待死亡的人们真实记录了下来。

　　浓烟开始在车厢内散布，一些乘客因烟雾剧烈咳嗽起来，一些人急忙用手捂住了口鼻。但在随后的5分钟里，列车就这样紧闭着车门停在站台上，既没有广播通知，也没有开门让乘客逃生。

　　大火很快就紧逼上来，浓烟渐渐布满了整个车厢。这时，车厢内的乘客才如梦初醒般地慌乱起来，一些妇女拨通了亲友的手机，哭着说“着火了，不能出去”；在面临死亡的时刻，很多人立刻想到了自己的亲人。

　　慌乱中，女子高中的三年级学生李美英拨通了母亲的手机。“地铁起火了。门打不开，救命啊。”急促的声音将她的母亲朴氏吓坏了，她刚刚喊出“不要惊慌，小心行动，要注意”的叮嘱，手机中便传来凄厉的惨叫和哭喊声，紧接着，女儿的手机断掉了。

　　此时，1080号列车的6节车厢已燃起了熊熊大火，充满绝望的呼救声和哭喊声连成一片。黑暗加剧了人们的恐慌，一些乘客吸入有毒气体倒下去，剩余的人则互相拥挤踩踏着，一窝蜂地涌向地铁出口。

　　事故发生时，庆北永川市邑琴湖车站站长、45岁的权春燮正在1080号列车的4号车厢内。在车厢内广播发生火灾的消息后，他感到情况不妙，于是打开了门边座椅下的紧急开关，准备用手开门。在车厢灯熄灭、只有紧急照明灯亮着的情况下，他轻松地用手打开了车门。因为，曾任10年列车长的他熟知紧急情况下的应变要领。

　　当权春燮走出车门，车厢内的其他乘客也开始纷纷逃出。当时，为避开4号车厢内的浓烟而涌到其他车厢的乘客也奔回4号车厢，随后，约有60多人接连从4号车厢逃了出来。在另一些车厢，乘客因为无法打开车门而活活地窒息而死。

　　权春燮走出列车后，盲目走在漆黑的地铁站内，后因吸入过多的烟雾，被随后赶来的救援人员送往岭南大学医院接受治疗。而涉嫌纵火的金大汉，则在入院疗伤时被同车的乘客认出，马上被警方逮捕。

　　车站外，浓浓黑烟从地铁的各个通风口冲向蓝天，毫不知情的行人和司机被满街的浓烟惊得目瞪口呆。交警立即封锁了主要交通干道，为火速赶来的救护车辟出专用车道。此时，在中央路车站第四出口前经营便利店的周某也看到了喷出的滚滚浓烟，但令他奇怪的是，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却看不到因受到惊吓而大喊着跑出来的乘客。

　　周某或许并没有想到，那些惊惶失措的乘客正为寻找出口而苦苦挣扎着。两辆列车在黑暗中继续燃烧着，产生了大量令人窒息的浓烟和有毒气体；由于站内通风不畅，一些人在站台上便被浓烟熏倒，随后被后面的人所践踏；另一些人好不容易摸到了地铁出口，却也未能逃出高浓度有毒气体的魔掌，纷纷昏倒在出口的台阶上。

　　这时，大火吞噬了整个站台，火苗肆无忌惮地舔向倒下的乘客和周边的商铺。68岁的金万顺老太太最终摆脱了死神的纠缠，她冲出车厢并跑上台阶，在出口看到一点光时，知道“自己已经安全了”。

　　救援在3小时后正式开始

　　火灾发生后，大邱当地的消防人员火速赶到现场，进行抢救工作。66辆消防车相继赶赴地铁口救援，但现场弥漫的大量烟雾和有毒气体，使救援人员一时无法接近。

　　大邱警方立即封锁了现场，并通过高音喇叭让行人不要围观，但那些心牵遇难亲友的大邱居民仍不顾一切地赶到现场，希望能在第一时间了解亲人的下落。一位女儿被困地铁中的母亲，在一旁更是心急如焚。

　　她10点钟的时候曾打电话给地铁总公司，告诉他们发生大火的事情，但他们竟毫不知情。“我要求他们马上把地铁里的人救出来，但他们告诉我情况还不确定。他们怎么可以一直到10点钟还不知道有大火发生呢？”

　　身穿橙色制服、头戴氧气面罩的消防队员不顾一切地冲下地铁，但剧毒的浓烟增加了抢救的难度。现场漆黑一片，消防队员只能靠着绳索小心翼翼地进出，同时，他们不断开动抽气设备将毒气抽走。直到事故发生1小时后，第一位受伤的乘客才被送往医院。伤者的脸上和衣服上都被浓烟熏得漆黑，看起来伤势非常严重，他们随后被救护车送往距现场最近的几家医院。然而，还有不计其数的乘客及地铁员工被困在地铁站，很多人生死未卜。

　　在大邱地铁站外，许多心烦意乱的乘客家属集中在临时营救中心。30岁的金大武正焦急地等着妈妈上来。平时，她总是在这个时候乘地铁买菜，金大武到5家医院逐一检查后，并未在死亡和失踪者名单中找到她的名字。

　　直到下午1时30分左右，即事件发生3个多小时之后，地铁大火才被1300多名消防队员扑灭。由于车站内温度极高，消防队员要待降温后才能进入车站内救援。一开始，人们得到的伤亡数字为死亡20人，伤167人；但死亡数字很快就上升到32人。不过，这一数字又很快被进入灾难现场的救援人员所推翻。

　　下午4时30分左右，头戴防毒面具的消防队员开始在现场搜寻生还者和遇难者的尸体。大火把车厢的钢车架和座椅的塑料都烧熔了，两列地铁只剩下车架和车轮。现场仍可见到很多尸体，有的已被烧得难以辨认，有的甚至被烧成了灰烬。在1080号列车上，救援人员找到了72具被烧焦的尸体。

　　由于这场火灾，大邱地铁已全面停顿，而在抢救伤者期间，大邱闹市中心的交通一度陷于瘫痪。在韩国首都汉城，各个地铁站也已加强保安，以防出现“模仿效应”。

　　金大汉的行凶意图

　　金大汉在大邱东山医院接受治疗时被警方逮捕。在当地电视台的一个镜头中，金大汉身穿一件病号服，神情呆滞地坐在一张病床上。他的手脸都被熏得乌黑，双腿和右臂被火烧伤。经过简单的治疗，金大汉被几名警察押出医院，直接带回警察局审问。

　　金大汉的儿子很快从电视新闻中认出了自己的父亲。他径直向大邱中部警察厅报案，向警方详细叙述了老父的状况。按他的说法，其父患有严重的抑郁症，经常有自暴自弃的倾向，已失去精神判断能力，甚至连别人的话也听不清。有时看到电视中有人在地铁里跳轨时，他会说：“我也想跳轨自杀。”

　　金大汉自2001年接受6个月的中风治疗后，已多次离家出走。去年夏天，派出所来电话让他的家人领他回家，警察告诉他儿子，“你的父亲要从桥上跳下去自杀，被我们带到了这里，他却说‘你们有枪，请杀了我吧’。”今年1月，金大汉还跑到大邱医院急诊室，请求值班医生说：“请杀了我吧。”自那之后，家人陆续接到派出所和医院各2次领他回家的通知。

　　有专家称，患有抑郁症的病人，尤其是50多岁的男子，常常会变得非常残暴。在火灾后的第二天，金大汉终于向韩国警方供认，他行凶的目的出于一种愤世嫉俗的心理。“与其孤独地死去，不如与其他人一起死。”

　　灾难后的余波

　　在过去，地铁一直被认为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而此次灾难却不幸地表明：地铁已成了最容易遭到攻击的“恐怖袭击对象”。在纵火事件后的第二天，几乎整个韩国弥漫着一种漠然的不安气氛，市民间迅速扩散着“地铁恐惧”。

　　大邱地铁纵火案发生的当天和次日，该市繁华地带中区东城路的人流连平时的一半都达不到；而重新开通的地铁，也几乎见不到一位乘客。在韩国首都汉城，地铁的客流量比平时减少了20％左右。各个地铁站纷纷向职员讲解放置在站台上的防毒面具和灭火器的使用方法，同时调查了自动洒水灭火系统和火灾监视器是否正常运作。

　　对40岁的家庭主妇朴某来说，因为此次事件，似乎再也不能放心乘坐地铁了：“一直认为最安全的地铁，现在却变成了最令人不安的交通工具。”有专家称，对于韩国地铁来说，着火确实是一种危险，因为列车上没有使用防火材料，地铁列车一旦着火便会轻而易举地释放出有毒气体。

　　2月19日，韩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朝鲜日报》尖锐地指出，地铁防灾系统落后是导致地铁惨案的主要原因。该报认为，上世纪70年代根据不大完善的防灾标准建造的韩国地铁正处在完全无防备的状态。而未能挺住10分钟火灾，并导致严重伤亡的防灾系统也是漏洞百出。

　　地铁车站必须安装发生事故时能让乘客紧急疏散并逃离现场的系统，但大邱地铁没有紧急照明灯、发光指示标志等。而且，一旦发生火灾，车站内部就完全停电的电器系统也是问题之一。在发达国家，地铁车站出现停电时，备用电源紧急启动，可以进行点亮紧急照明灯和开启出入口等必要的操作。此外，该报指出，其国内地铁运营当局没有专门管理危机状况的部门，也是导致援救迟缓、人员伤亡增加的一个原因。

　　值得指出的是，在韩国政治层面，即将离任的总统金大中正面临极大的尴尬。近来，他的儿子因受贿而锒铛入狱，而他所倡导的阳光政策也因朝鲜核危机寿终正寝。上海社科院朝鲜问题专家王泠一博士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认为，韩国25日将举行新老总统交接仪式，届时，该国反对党可能会利用此次事件，向金大中总统发难，向还未履新的当选总统卢武铉施压。虽然此次纵火事故纯为一次意外，但这起灾难无疑将给金大中总统的任期带来一个悲凉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