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经济话语仍然是比较原始的，很难从农民的口里特别是老一辈农民的口里听到财政拨款、项目基金、信贷和融资这一类的话语，不是它们太深奥，而是离农民太遥远。国农（中国农民）都是自耕农，信贷和融资一类事物鲜有与他们照面的机会。所以，自耕农就是小积累小滚动，有十块钱的本钱，就去买一窝鸡崽回来发展，有百块钱的本钱，就去买一窝猪崽回来发展。量力而行的经济投入，本来就是小农经济思想的光辉内核。

　　小农经济思想照亮了漫漫的农业文明时代，在农业文明时代，政府的经济风险接近零，政府无需投入，只需定好税率按时课税就成，财政赤字则往往是宴会过多所致，如果遇到偏好细腰的楚王执政，则财政赤字都不好见到。

　　八成的国农难有进入大农行列的机会，这是均田制使然，人均一亩田，它实际上成为国农最低生活保障的生存资源，若要进入富裕行列，则种人参养梅花鹿也不行，地少，本小，参与的人数却占全球人口的六分之一！所以，注定了的小农，若成大农，世界上就不会有穷人。

　　我理解的大农经济就是大农场经济，一个农场主有千亩以上的土地供其支配，有成熟的产品和稳定的市场，值得银行信贷员坐趟车到地头来一看的生产规模，此为大农经济是也。

　　但终究是小农经济养育了中国。五千年来，中国都在小农经济中徘徊，在工业化速度最快的一个世纪——20世纪，仍然是小农经济养育着中国。在最艰苦的抗日战争中，小米加步枪为中国人民赢得了胜利。接下来，小农经济支持中国人民打平了一场艰苦的抗美援朝战争，以后又参加了抗美援越等等，小农经济也顶住了北方前苏联的百万陈兵，并在珍宝岛交过一次火！在此，没有特别要提高小农经济的意思，只是说到了客观，小农经济在中国一直持续到今天。因为在我们这个星球上，农民的总人口只剩下23亿，而中国占了9亿！一个国家农民占了9亿，当然它就是一个农业国，盛行着小农经济。

　　小农经济不止是赢得了战争，另外支持了一批建设，上世纪50年代的北京十大建筑，天堑变通途的武汉长江大桥，十大钢铁基地，十大油田，五大有色金属基地，三大汽车制造基地等等，最重要的是支持国防建设制造了原子弹、氢弹和洲际导弹，这令中国在世界上说话从此要有底气一些。

　　关于小农经济，中国母鸡是作出了贡献的。只要是出身乡村的中国知识分子，他们都与中国母鸡有不解之缘，且应报答鸡恩。合作化以后，乡村可供私人经营的就是三分自留地，这地是用来种菜的，可供经营的空间不是很大。只有鸡，才是小农经济的主力军。

　　在过去的乡村，常规性盈利的产品可以说只有鸡蛋，猪是一次性杀掉且政府有收购指标的，商品化周期也长，因为不论是什么样的乡下人，养鸡是必须的，它们每天产下的鲜蛋被小心地储存起来，然后集中由女主人提到集市上去出售。这种出售很费周折，先是讨价还价。价谈好了，买者要逐个检验：一摸。摸蛋皮糙不糙，不糙就证明是孵过小鸡的；二摇。摇蛋散没有散黄，通常是握在耳边摇的，散黄的蛋都能摇响，在手中也有流体的震荡感；三看。用两根指头捏住蛋的两端，举起来朝天望，透过光线透视，里面是粉红的没有暗色，这才不是坏蛋。经过了一摸二摇三看，价钱也谈好了，才成交。我看女主人喜欢用手帕包蛋，蛋卖完了，就用包蛋的手帕包钱，钱是角票，紧紧地卷成一小卷，用手帕包起来，牢牢地装入贴身的兜里。

　　乡村生活经验告诉我们每一个心术尚正的人，母鸡确实撑起了乡村生活的半边天。农家吃的盐、酱油、醋、糖，用的针、线、顶针、锁头、风油精、铅笔、练习簿、橡皮擦等等，这其中包括了所有的小需求，盖房子靠它不行，盖房子得杀几头肥猪。日常的用度，小型的工业产品，都是鸡蛋换回来的。可想而知，那个时代轻工业的乡下市场，主要是乡下的鸡臀银行（俗称鸡屁股银行）给付的，只是那个时代属于工业产品的卖方市场，因此工业界的卖方感受就不是那么深，只有买方知道，要给孩子积够买一双球鞋的钱有多么不容易！而要供一个乡村孩子读完高中，就得有二三十只母鸡辛勤地觅食与产蛋，否则，这个乡村孩子只有缀学务农了。从1977年恢复高考至今，那些还记得住乡土的知识分子，他们该知道是鸡臀银行赞助他们离开乡土的。

　　农村经济体制改革以后，小农经济获得了有限度的解放。农民进城注册法人公司是不行的。但是，可以在街市的边旁煮点茶叶蛋、玉米棒子和烤些红薯之类，抢眼一些的就是茶叶蛋。茶叶蛋的抢眼，是因为它进入了一个高频词：“造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这句话的本意是指知识分子工资收入低，贱得不如街市边一个卖茶叶蛋的，造导弹的工资收入不及一个卖茶叶蛋的收入。这类句子是蛮煽情的，一个造导弹的知识分子的收入，居然低于街头巷尾卖茶叶蛋的文盲，经济分配的公正何在？接着又追加了一句：“拿手术刀的不如拿杀猪刀的。”再接着又追加了一句：“脑体倒挂！”

　　现在想想这些话，都感到当年也跟着别人这样说确实是有一些无耻！卖茶叶蛋惹了谁？而且收入果真就高吗？罢了，小农经济尔，说知识分子眼红还不如说他们撒娇呢，也没有见到谁个放下导弹去卖茶叶蛋，搁下手术刀拿起杀猪刀。不过，我当时倒是这样想了一下：主要是这导弹造得打不准吧？要是准得跟爱国者似的，全球哗哗的往这边送订单，那奖金还不滚滚如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再追溯到60年代造导弹、原子和氢弹的时期，还真是小农经济支持起来的呢，所有这些“弹”，也该是鸡臀银行投资的，那时候可不是就靠出口一些原料和农副产品换汇，然后再采购材料和技术造出导弹和原子弹？我相信这不是一个因果关系，而是本末关系。

　　如果一定要用经济学修辞来讲，我情愿说：生导弹和原子弹的中国母鸡，真是了不起！

　　小农经济，今天仍然是小农经济。国人皆盼着进入大农业、大工业和大商业，然而愿望与现实，那总是有一些距离的，这个距离足够我们再走二十年，不论风雨。

　　（作者 古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