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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我的青春期是金庸给的

3月10日,金庸粉迎来“大侠”金庸诞辰100周年纪念日。金庸曾经是一代青少年的接头暗号,著名作家、影评人毛尖曾说:

“我的青春期是金庸给的,我们这一代的健康成长,要感谢金庸用武侠对我们所有冲动的命名和拯救。对于我们从70年代走过来的青少年而言也提供了一种心理脱贫,看吧!这个世界上,我们还有一个恣意的江湖供我们驰骋。

“我们通过降龙十八掌彼此辨认,用葵花宝典嘲笑父兄一代。杨过为郭襄点燃天空,是当代文学最浪漫的刹那。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风烟举,萧峰是我们青春期的最高道德。”

一代人的精神食粮,在网络时代却开始遭受冷遇。随着网络文学兴起,很多青少年涌向了网文,但是众多写手几十年的写作实践已然证实,在武侠这个领域,鲜有人能真正超越金大侠。

今天,跟大家分享毛尖的文章《表弟》,这篇文章入选李陀、北岛选编的《给孩子的散文》,从文中我们可以看出金庸对一代人的影响之大,一代人对金庸的痴迷之深。

表弟

文 | 毛尖

我十五岁,表弟十四岁,一人抱两本新买的《笑傲江湖》,天兵天将似的,飞驰回家。在弄堂口,表弟大着胆子,向美丽的邻家大姐姐吹声口哨,于是被开心地骂一声小阿飞。

那是我记忆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我和表弟轮番地跟家里申请巧立名目的各种经费,今天支援西部灾区,明天帮助白血病同学,然后偷偷买来《射雕英雄传》买来《鹿鼎记》,包上封皮,题上《初中语文辅导丛书》。那个年代,父母刚刚被改革开放弄得心神不宁,一直没发现我们的视力已经直线下降,还有我们的成绩。

等到老师终于找上门了,父母才惊觉我们平时记诵的不是《岳阳楼记》,而是《九阴真经》—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于是,王熙凤搜大观园似的,“辅导丛书”都被充了公。

不过,事态的发展是那么令人惊喜,父母们很快也堕落为武侠迷,他们更勤奋地来检阅我们的书包,寻找第三第四集辅导材料,有时,为了折磨他们,我们故意把悬念在饭桌上透露出来。这样,大人最终妥协了,他们自暴自弃地向我们低头,要求看第四本《天龙八部》。

同时,表弟日复一日地醉心于武侠,他花了很多力气,得到一件府绸白色灯笼裤,他穿着这条灯笼裤上学、睡觉,起早贪黑地在院子里摆马步、蹬腿,并且跟电视剧里的霍元甲、陈真一样,一边发出嗨哈嗨哈的声音,天天把外婆从睡梦中吓醒。

那阵子,在他的班级里,他暗暗地倾心了一个女同学,拐弯抹角地托人送了套《神雕侠侣》给她,只是那个扎着马尾的小姑娘看完书后又请人还给了他,表弟心灰意冷下来,从此更全心全意地投入武术。他先是想练成一门轻功。缝了两个米袋,成天绑在小腿上,睡觉的时候也不解下来。这样过了一星期,他不无得意地跑来,轻轻一跃,坐在我的窗口,说用不了多久,他就不必从正门出入学校,他就要飞起来了。

可如此一个月,他还是飞不过学校围墙。后来,经人介绍,他去拜了一个“武林高手”为师,拿了家里一个月的粮票去孝敬师傅,却沮丧地得知,十四岁,对于练武功,太迟了。

不过表弟没气馁,他开始研究黄药师的桃花岛,研究《易经》和奇门遁甲术,但那显然太难了。第二天,他宣布他开始写长篇小说了,主人公叫缪展鹏,缪是他自己的姓。最讨厌写作文的他居然在两个星期里完成了他的长篇处女作,他用空心字题写了书名,《萧萧白马行》,小说结尾,他的英雄死了,一起死的,还有一个扎马尾的小姑娘。

平时,他喜欢说英雄应该在年轻的时候死去,乔峰那样,“视死如归地勇敢”。而就在那年夏天,他自己也勇敢了一回,不会游泳的他,被人激将着下了江,从此没有回来过。

第二天,水上搜救队才找到他,白色的布覆盖着他,他的脚趾头露在外面,显得特别稚嫩,我走过去,跟从前那样,挠了挠他的脚心,这回,他没躲开。我的眼泪决堤而出,弟弟啊,不许走!没有一个大侠是这么年轻就走的!

到现在,漫漫长夜里,我还是经常会去取一本金庸看,都是他从前读过几遍的书,恍惚中,我还是会听见有人敲窗户:

“小姐姐,我们比武好不好?”

做梦似的,我会自己答应自己的声音:

“好,我凌波微步。”

“降龙十八掌。”

“独孤九剑……”

多么孤独的夜啊,单纯的八十年代已经走远,心头的江湖亦已凋零,像我表弟那样痴迷的读者渐渐绝迹,少年时代最灿烂的理想熄灭了。金庸老了,我们大了,是分手的时候了。

不过,或许我倒可以庆幸,表弟选择那个明媚的夏日午后离开,心中一定还有大梦想和大爱,因为那时,他身后的世界还烨烨生辉,有青山翠谷,有侠客,有神。

一九九三年

作者简介

毛尖

作家、影评人。香港科技大学文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教授。著有《非常罪,非常美》《当世界向右的时候》《慢慢微笑》《没有你不行、有你也不行》《乱来》《这些年》《有一只老虎在浴室》《例外》《一直不松手》等。

探勘中国文学百年宝藏,

为孩子打开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给孩子的散文》

李陀 北岛 编

活字文化 | 中信出版社

2015年0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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