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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工读海德格尔走红后出书 想去苦行

摘要:2021年11月,31岁的陈直以“读海德格尔的农民工”身份火了。那时,他在网上发布自己翻译的《海德格尔导论》,询问能否有出版机会,希望以“同等学力”入读大学,摆脱在各地流水线辗转打工的处境。他渴望拥有一张“安静的书桌”。

两年前和陈直见面时,他正在石家庄面试一份新工作,一所职业学院愿意为他提供校刊编辑的职位。他后来得到了那份工作。这为他开启了两年多平静、相对顺利的生活。他和妻子从厦门的工业区搬到了石家庄的学校宿舍,不再需要每天到流水线上站12个小时,也拥有了更多时间、精力阅读海德格尔。

今年5月,他当初翻译的《海德格尔导论》正式出版。但他坦言,如今“每天是非常焦虑的”。获得关注两年多来,他过去面临的现实困境未曾消失,只是被延缓了。

大二退学后,长期在底层打工的经历让他抗拒人际交往,他说自己依旧无法熟练面对各种“人情世故”。他依旧时时面临经济上的窘困,去年暑假他带生病的孩子去医院,“有医保的情况下还花了将近1000元,让我非常惊讶和难以承受。”

今年年底,他和学校的工作合同即将到期,因为学校经费、政策等原因,续约大概率无法实现。这意味着,很大可能,他又将回到过去的处境,他不想面对,“我想让这个事情延迟发生。”两年过去,始终能让他得到一点安慰的,还是哲学。

以下根据他的讲述整理,部分内容源自2021年的自述。

文|李晓芳 编辑|王珊瑚

Being,存在

我现在的书桌很简单,一本书都看不到。2022年(刚到学校)我买了比较多的书,但今年我可能要搬家了,不能拥有太多实体性的东西。我更多还是依赖电子书、平板、笔记本电脑这些设备(阅读),也买了一个二手打印机,会打印一些纸质材料。

我过去在工厂打工,“书桌”对我来说比较受限,没有这样的条件。这两年比我之前肯定是好得非常多。我不用长期住在集体宿舍,十个人睡一间,很拥挤也很嘈杂,空气也不好,他们看到我用kindle看英文书,还会大惊小怪。

之前我必须每天7点前起床,8点赶到工厂工作,要不然会被扣钱。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到晚上回到宿舍,非常疲惫,只想躺在床上睡觉。一个月也没有几天放假时间,工厂通常是做六休一,有些工厂甚至还要请假才能休息。

走在厦门街上的陈直。李晓芳 摄

现在我在河北石家庄一所职业学院的校刊编辑部工作,负责校对、排版,学校提供了宿舍。工作就按照每天8小时、每周5天的制度执行,其他时间就是“下班时间”,也有法定的节假日。我能来这里要感谢学校领导,我听领导提过一次,说“这个陈直让他不要那么辛苦,每天干完12小时还要去搞哲学”,所以他给了我这个机会。

这两年我有了更多的个人时间,做一些对我来说更重要的事情。《海德格尔导论》中译本的出版方是2021年12月联系我的,当时因为媒体的报道和大众关注,有好几个出版方联系我。(现在)这家出版社推出过陈嘉映的一些著作,还有项飚的畅销书等,他们在专业能力上是很好的。出版社知道我经济上的窘迫,还友好地先预支了8000块钱给我。

这本书我是从2021年4月开始翻译,工厂每周有一天休息时间,就到附近的图书室,从早上9点翻到晚上闭馆,最多的时候一天能翻三千个单词。英语都是自学,背GRE、托福,花了两年,大概能看懂英文原著了。主要还是没时间,这本书就200页,我翻译花了四个月。

确定出版之后,我和书的原作者理查德·波尔特有过交流,那时候他已经知道有一个叫“Chen Zhi”的“中国蓝领”翻译了他的书,是一位国内的哲学老师告诉他的。他向我表示祝贺,并且感谢我把他的著作译为中文出版。我收集了一些问题向他请教,比如全书出现了多次“scheme”这个词,我不太能准确理解这个词在哲学中的含义,后来波尔特先生解释这个词应该翻译为“系统”或者“秩序”。

还有书里最关键的一句话是“Being is the difference it makes to us that there is something rather than nothing”,他解释了他是怎么理解海德格尔的“存在(Being)”概念的,也举了很多通俗易懂的例子说明make a difference应该如何更好地翻译。和原作者交流之后,我在译后记里提到,这句话在书里不能强行统一译文,只要我们能够理解海德格尔在其中指代的“存在”的含义就可以了,所以在不同地方,结合前后文内容,翻译得也有不同。

从2022年初到2024年,我和出版方一起应该校对了不少于5-6次,但我觉得最终的译文还是存在不足,主要还是受限于我自己的哲学和外语水平。因为媒体报道,我也认识了一些专门研究现象学和海德格尔的老师,但是我不太敢麻烦他们帮忙校对,甚至也不太敢向他们请教一些问题,我始终感到我的性格非常制约我各方面的进步,但是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如此。

除了这本书,这两年多我也尝试写了几篇哲学论文,主要还是关于海德格尔的,因为我对他更熟悉一点。我写了一篇海德格尔论自我是什么的论文,还有海德格尔论事物的本质,以及海德格尔哲学思想里的“罪责”概念等等。

我在网上找了一些会发表哲学论文的学报和期刊的联系方式,自己给他们投稿,但都没有成功。有一个是说我论文的原创性不够,还有些是直接没有回复的。这说明我在哲学上的水平还是不太足够,我也不怎么尝试写了。

总的来说,我满意现在的生活,不用像之前那样每隔几个月就换个地方,换个工作,但说实话,我每天也是非常焦虑的。

社会性生存

我和学校的合同今年要到期了,学校前段时间下过一个文件,我们这样的合同制员工到期之后应该不会续签的。我现在每天都有下一秒会被辞退的那种心理,很焦虑,没有安全感,自己掌控不了自己的事情。

现在学校每个月给我几千元的工资,低于5000,但对我的家庭来说,至少当下,我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但我在社会性生存方面,也就是日常生活上,确实比较弱,没办法。之前的十几年时间里,我一直在社会底层工作,一方面是我对哲学有热情,但对工作没有热情,我不太想在工作方面提升什么,所以我一直是一个“无技能工人”,我很难赚到钱,也经常面临经济上的窘困。

我的性格也很难适应社会性生存,尤其中国讲究“人情世故”,这对我来说是极为困难和煎熬的。每天去上班,学校很多老师会跟保安打打招呼,但是我从来都不会,我不习惯,我感觉我都得罪保安了。

之前有饭局,学校领导有时会叫上我,我也会去,但比如饭桌上要敬酒,我就绝对不会是第一个过去的人,我也不太会说话,后来叫我去的次数就少了。其实,我觉得这样反而好,轻松了。

我在这里工作了两年多,和同事没有什么私下交流。有一次一个同事问我,“你会不会用手机导航?”“你会在网上寄快递吗?”,也有人怀疑我会不会刷码坐地铁、公交,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一个木讷、不善言谈的人。

在石家庄我一般就待在学校,有时间的话,我通常会去人少的公园活动一下。“人少”对我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条件,萨特说“他人是地狱”,我很认同,我不太想进行人际交往,不想和别人产生冲突、斗争。所以6月出版社打算弄一个线下新书发布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太适合这种活动。

我加过一些哲学教授的联系方式,浙江大学哲学院的两位教授,还有同济大学的、暨南大学的老师,是之前2021年事件发生后,他们注意到我,觉得能认识我一下也可以,但坦白说,我和他们的交流是很少的。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向他们请教一些专业方面的问题,有时在朋友圈看到他们发的一些线上直播或者研讨会议,我会去听,但不发言。

这两年来,我多了很多时间去提升自己的水平,我自认为对哲学有了更多理解,但是到目前为止,我的状态还是没有达到预期的结果。我主要还是通过自己阅读的方式去理解哲学和思想,我能感到依靠自己的努力去提升水平不太容易,但我实在不擅长和人沟通,只能这样。

所以在哲学上的困惑,对我也经常造成困扰和焦虑。因为我相信,如果我能在哲学或思想方面获得更深的理解,我就能够真正意义地获得更好的生存方式,从而解决我的更多问题。

(学校)合同结束之后去做什么?这个我不想说了,到时候再说吧(叹气)。我现在的工作环境相对来说已经是非常非常简单、单纯,前两年工作上的事情也不多,主要是编辑校对,还有排版,比较简单。编辑部人数不超过10个人,我和另外一个同事共用一个办公室,不太需要交流。

很多老师对我比较关照,觉得我过去不容易。我进学校有过面试,入职应该是符合程序的,但是我毕竟连个本科文凭都没有,有人会觉得我这样一个农民工,凭着互联网上的事件,就能到学校工作,有人会颇有微词。我在这里(人际交往上)感到有比较大的困难,就更不用说别的工作。所以我不想面对,我想让这个事情延迟发生。

我有一些不太确定的打算,如果这次出版的书能得到一些好的评价,我希望可以继续去做一些翻译,这个工作被认为费力不挣钱,但它比较自由,我也不需要赚多少钱,一年能有三四万,甚至更低一些,我觉得都还可以。

本质性生存

最近半年我思考最多的是“本质性生存”。海德格尔其实没有提出过这个概念,他最为人所知的一个概念是“本真生存”或“本真生活”,我从他那里借鉴,提出“本质性生存”这个词。可以说,这是我自己对“人生意义”的一个解决方案。

我以前说过哲学是无用的,其实是有时我会觉得物质性生活更有价值。现在被批判的社会中泛滥的消费主义,我也很难不受到影响,也会想买那些很流行的消费品。如果有钱,我也能体验到现在无法想象的各种“美好”的东西,这是哲学没有办法做到的。

有过三年(2018—2020年),我是完全没有碰过哲学,书都扔了,写的笔记也删了,只是读一下英文小说、历史之类的。我会觉得,应该想办法去追求这些东西,去赚钱。但是因为性格、能力,我始终没有赚到钱,也常常不得不面对非常不确定的现实处境。

所以我渴望有更为本质性的生活方式,觉得应该要克服“物质性生活”、“消费主义”这些相对错误的东西。

我们平常都是通过社会身份标识来确定本己自我,我们被卷入其中,同时我们自身也在不断通过社会身份来识别对方。我认为“本质性生存”是剔除掉这些社会身份、社会生活之后的,人之为人的生存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它可以理解为,一个人不受经济、阶级等因素束缚,不在意这些外部的东西。因为这些“外部的东西”不是我们为人的“本质”。

我去年看过一本传记《阿姜曼传》,我觉得他的生活方式是非常好的(注:阿姜曼是泰国当代佛教知名高僧,一生都在森林中过着简朴的生活,携带极少的生活用具,总是避开名闻利养)。我觉得这样的苦行是能获得更多的觉醒,我比较向往,但现在也没有办法,我也是有家庭,不得不承担一些责任。

我和妻子2020年相亲、结婚,很快儿子出生。我母亲现在在江西老家(帮我)带孩子,有时孩子生病会让我母亲手足无措,我在外面,也没有办法帮助我母亲,这是我很愧疚的地方。去年暑假,孩子发烧了好几天,我带他去医院,有医保的情况下,还花了接近1000元左右,让我非常惊讶和难以承受。家庭的经济问题还是让我比较焦虑。

我到石家庄工作,我的妻子是支持的。我也希望她过来和我一起,她就从厦门那个工厂离职。她找工作没什么问题,不要求工资比较高的话,工作肯定是能找到的。她做过超市仓库管理员,现在在做(中国)移动的客服,一个月工资一般三四千吧,之前还有过2000多的时候。

我们(的相处)跟以前一样,她对哲学不感兴趣,前几天送给她我翻译的《海德格尔导论》,我问她怎么样,她说她没看,塑封都没拆。我和母亲、妻子的关系是良好的,甚至可以说,很多家庭会出现的争执,鸡飞狗跳的事情在我这里不存在,当然主要感谢她们对我的理解和宽容。

我还是有乐观的预期,可能未来某个时候,比如再过一二十年,我能像阿姜曼那样去苦行,能够获得我满意的“觉醒状态”。

前几天的一个炎热的中午,我通常不午休,但那天却有很大的困意,我选择趴在桌子上眯一会。应该是在我快醒来时,或者说,半睡半醒时,我感到一种强烈的“存在性”——我在这个世界中存在,而不是不存在。整个世界存在,而非不存在。那时,学校一片寂静,几乎没有任何嘈杂声,学生、老师们都在他们各自的场所午休。这个场景更加证实了我自身的存在性这个单一的事实。

我认为,这应该算是我的一点“觉醒”吧。我的存在不仅仅像无机物、普通生物那样“存在”,而是有着意识、自身意识、认识、思想的存在。我认识到我本身在这个世界(宇宙)中存在,这个宇宙被我所认识。宇宙在我之中呈现出来。

相关阅读请参考此前文章:《海边的海德格尔:工厂向左,哲学向右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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