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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男人在游戏里“重启人生”:结婚生子仍是最大的难题

摘要:大连人杨雄31岁,奉行不结婚不买房。去年夏天,他无法忍受职场“与人打交道”的那部分,喊着“去他滴”,把工作也辞了。躺在家的时间里,他把自己玩游戏的实况录制下来,发在视频平台里。一家游戏开发者看到,赠送了他一款职场游戏,杨雄就这样偶然进入到虚拟世界。

在这里,他作为一个毕业生,重启职业生涯。他选择的游戏目标是“做一个普通人”,以为这样可以自由躺平,贫穷而快乐,但在系统设定上,这意味着必须完成“结婚生子”的任务。之后游戏时间跨度近10年,处处陷入零和博弈的困境,职场社交、夫妻关系、家族相处都是无解的矛盾。杨雄用30个小时,努力追求女孩,平衡婆媳矛盾,最后无法兼顾职场风波,直接game over。此时,主人公正好到了和他现实中一样的年纪。

文| 解亦鸿

编辑| 毛翊君

“做一个普通人”

第一次见黄萍萍的妈妈,雄躺躺被要求彩礼100万。他费劲筹出来,准岳母又提出这笔钱翻倍,还得给黄萍萍弟弟在厦门市里买套房。他才感到两个家庭结合是另一回事,往后结婚生子“估计要炸”。

雄躺躺身边有过三个女孩。一位高中就是班花的护士,他觉得她轻浮,“有点脚踏两条船”。他也不喜欢另一位富二代,家庭条件太不对等。最后选择了黄萍萍——这个没上过高中的女孩在厦州市做房产中介,贫穷、节俭、平易近人,但喜欢挣钱。雄躺躺会陪着她在商场里穿人偶服发传单,去郊区的新楼开盘当群演。到彩礼面前,他挺不住了,“她妈妈太狠了。”

幸好这是在游戏里。关掉游戏他叫杨雄,今年31岁,单身31年。刚入职场时,也追过女孩,陪她打王者荣耀、英雄联盟,女孩想赢,输了会有小情绪,他就选打辅助的英雄,陪女孩走下路,让她一局一局赢下来。直到杨雄觉得,这种生活偏离了自己的内心。他更爱玩单机,独自一人在幻想世界里,体验另一段完整的人生。

今年5月,进入游戏那会儿,他从一家工程绘图公司辞职快一年了。游戏剧情让他重启职场生涯——作为一个县城男孩,主人公刚刚本科毕业,在虚拟的厦门找到实习程序员岗位。游戏里的时间有9年半,顺利打完的话,正好就到了杨雄现实中的年纪。

“我的理想是什么?”进入游戏,要先想好这个问题。杨雄在9个选项里陷入纠结——拥有一家自己的公司?让父母幸福?成为职场精英?实现财务自由?最后,光标悬停在“做一个普通人”上,他摁下了鼠标左键。

不想创业,因为当老板需要人脉,杨雄性格内向,以前的同学都不太往来。“职场精英”要操心的事情又太多了。没选择“让父母幸福”,是他觉得他们已经不幸福,这不是他能改变的。在他的讲述中,13岁那年妈妈遭遇抢劫意外去世,爸爸隔年娶了第二任妻子,后妈脾气火爆,爸爸却都听她的。

“做一个普通人”对于杨雄来说,意味着钱不用太多,能快乐活着就够了。而在游戏里,这个选择对应具象的目标——“娶妻生子”:你没有什么伟大的理想,就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平平安安度过此生。其实,杨雄更想要个“躺平”选项,可惜没有,他只能给自己的主人公起名“雄躺躺”。

雄躺躺选择“人生目标”。源自游戏截图

跟现实一样,平衡职场和生活是游戏里的核心逻辑。这体现在怎么分配“行动点”上,里面有多重无解的矛盾。休息是会消耗行动点数的,比如睡懒觉、散步,或者跟喜欢的女生聊天。雄躺躺自然把更多点数用在生活上,但因为躺平行为不断让点数减少,也相应失去攻略女生、维系和家人朋友关系的筹码,完成“娶妻生子”就不容易了。

唯一不消耗点数的事,就是工作。也有人想牺牲睡眠时间,来增加点数,这样可以多攻略喜欢的女生5次,迅速上升好感度。系统同样会让这些卷王行为付出代价,只睡两小时每天健康扣9分,长期下来,直接“病逝”。

体验了60多个小时,游戏评论员彭天笑感受到,这场游戏镜像呈现了男性现实中的婚恋压力——通常承担爱情中“追求者”的角色,提供金钱、时间乃至情绪价值,“工作家庭难两全的倾向很明显,选工作、努力挣钱的同时,也意味着要承担起家庭的经济压力。”

玩家大多是男性,奔着放松去玩,下班后点点鼠标就行,靠做选择推进剧本,没有激烈的竞技。他们提到最多的吸引点原本是,这里能有三个可以选择的恋爱机会,但最后发现,和自己的生活类似,还是逐渐陷入世俗的困难。

恋爱的成功逃不开消费行为,比如买一辆车,魅力值+50。浙江台州的陈烨在游戏里追求班花护士,遇到请客吃饭的情节,会想起现实里约喜欢的女生,“好像非要我为她花很多钱,她才会开心”。他不喜欢这样单方面付出。在这个虚拟的厦门,陈烨表白女主又失败后,直接放弃了游戏。

另一位走入班花护士故事的男生发现,游戏里的女孩在约会之后,发了条朋友圈,却在照片中隐去了他的存在。两人已经正式交往,女孩的闺蜜还当着他面,给女孩介绍别的男朋友。这些情节让男生想起上大学时,自己不爱打扮,女朋友嫌他土,不愿对外承认他的男友身份。

回到黄萍萍这里,杨雄用现实的经验,投其所好。黄萍萍觉得面包更重要,雄躺躺就帮她看房完成业绩,她被公司欠薪时,他帮她找财务讨佣金,如果她因为工作爽约,他也要不生气。杨雄唯一后悔的,是自己起名字时,没选“躺平”的“平”,“如果我叫‘雄平平’,跟黄萍萍还是情侣名,多好。”

“我为什么还要继续上班?”

30岁以前,爸爸常催婚,杨雄也想过走“普通人”这条路,努力挣钱,谈个对象,再贷款买房。他又去问朋友,结完婚生完孩子,有没有什么好处?朋友说,一点好处没有,你别整了,而且“大连人结婚都要有房子”。

杨雄在银行里存了50万定期,这样把钱捏在手里,他觉得才能一直赋利。他从没离开过大连,中专毕业后,在餐厅做过服务员,去工厂的流水线上造过纱窗,这些工作他都不喜欢,因为不需要任何专业技能,而且每月只能拿1200块钱。后来去了造船厂,一个月工资2100块,杨雄以为终于可以跟自己的机电专业对口,却发现那里不要他接电线,是让他扛电线。

裸辞之前,杨雄在企业里做工程绘图,画商场的防火门、住家的木头门。工作10年,只升过一次职,是在入职的第一家公司,因为内部员工挖墙脚,公司解体,他跟着部长出来单干,误打误撞当上了组长,成为中层。那是五年来第一次涨薪,月薪平均多了一两千。摊上好活,一个月能挣6000块,不好的时候3000块。

雄躺躺落选优秀员工。源自游戏截图

在现实里,面对那些不喜欢的工作,杨雄其实找到过一些乐趣。客户有时会提出比较怪的要求,他查资料,再熬夜画出来,得到满意的反馈是最大的开心,“像通关了一局很难的游戏”。刚入职场时,他以为这是份重复性的工作,能用电脑替代,后来发现从来没有一模一样的图,是不可复制的,这样微小的挑战感成为一种意义。

杨雄最理想的岗位是工程绘图的质检员,他相信“这个人才是团队的大脑”,一眼就能看出图哪里画的有问题。跟部长出来单干后,他想过自己能不能当个质检员,但那两年小公司刚起步,老板想降本增效,认为质检是个闲差,图纸可以由老板亲自检查,公司不可能设这个岗位。

他总想通过把图画得更精准,不出错,让客户更认可自己,甚至提高公司的口碑,来守住价值感。慢慢地他清楚了,自己熬夜画难活,不是因为同事不会画,是他们把简单的活攥在手里。

去年8月,他再也无法忍受工作里“与人打交道的那部分”,就辞了。他不满意领导的任务分配,不会拍马屁的只能当牛马。而且简单图纸是正常价格,难的图纸也并不加钱。他反复加班、通宵,又困又睡不着,上医院查出神经衰弱,伴随腰间盘突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他用雄躺躺来践行理想,游戏里的领导要求996,就直言反对,遇见同事在茶水间聊八卦,选择“不听走人”。可有天,副总的外甥来到了部门,直接当上了项目经理,雄躺躺又跌回了杨雄——毕业后十年,杨雄在每家公司都遇到过“空降兵”,通常不做专业岗,直接进管理部门,他举的例子是,一个管考勤的关系户,每天来公司最晚。

在游戏中,只要按部就班完成工作,业余积极考证,就能升职加薪,挣的钱足够买车买房,之后甚至发展副业,炒股、兼职写小说。有玩家觉得,这“解决了现实中最大的压力”,但反而不自由了——“我为什么还要继续上班?”而主人公一旦离开职场,这场游戏又会彻底结束。

也有玩家真的想在游戏里好好上班,比如台州的林烨。他选的游戏目标是“成立一家自己的公司”,这也是他现实中的期待。他原先在广州做软件工程师,和主人公同样的职业,但在试用期结束时,“像忽然被裁员了一样离开”。游戏里,他试图跟上司老吴搞好关系,最终失败,眼看着同期入职的同事当上项目经理,还要求他996。

在彭天笑体验到的5种游戏结局里,主人公分别转岗没有成功,办公室政治没有成功,分公司没有实现独立,或是在公司破产的紧要关头,没攒够几百万……这些失败都会导致game over,主人公必须回应来自社会的种种期待。

如出一辙,雄躺躺的游戏人生,因为躺平也失败了。他在第六年遇到一个谋私利的同事,组长让他一起揭发对方,两人破解对方的U盘时,需要开发技能达到3星。雄躺躺这时才明白,上班不能不挣扎。他一直不愿意“搞钱”,结果故事发展到公司破产的剧情,主人公必须花钱把公司买回来,游戏才能继续。在第八年第九个月,因为没钱,雄躺躺提前结束了职场。

“在这个家还是有用的”

刚辞职的半年,杨雄每天被爸爸催着找个班上,后妈也来问,有没有想过给家里交生活费?后来,杨雄听说后妈让爸爸给他打钱,劝他出去找个房子住——爸爸计划给35万,后妈说只能15万,还想等杨雄搬出去,再把她的亲生女儿和男朋友接过来住。杨雄不愿意,常跟她吵。

有时想起自己复杂的家庭关系,杨雄更不想结婚了。“她跟了我,遇见这样一个家庭,能幸福吗?”直到辞职第二年年初,爷爷脑梗住院,很快去世,爸爸面瘫,腿脚也不利索,医院和后事都是杨雄在忙活。那之后,爸爸没再催过他上班的事。

这个结果被杨雄当作自己在这个家还是有用的证明。他曾在爸爸的劝说下,去自考成人本科,说是能找个好工作,考上发现这学历用处不大。倒是短暂地堵上了爸爸的嘴,给他在战友、同事、亲戚面前挣得了面子——自己儿子也是大学生了。

可爸爸看起来像个夹板一样活着,为什么不离婚?杨雄之前想不明白。他常听大姨说,自己出生之前,父母从不吵架,是爷爷奶奶来了大连之后,他们的矛盾才多起来。这个61岁的老人,现在仍然夹在第二任老婆、儿子和长辈的冲突中间,动弹不得。

在雄躺躺身上,杨雄有了些体会。游戏里,跟黄萍萍分手后,雄躺躺在父母的介绍下,跟相亲对象结了婚。婚后孩子出生,妈妈搬来城里帮忙带孩子,婆媳常因小事爆发争吵。妈妈带娃太累的时候,就把手机拿给小孩玩一阵,被妻子看到,让雄躺躺来理论,谁对谁错。

按游戏评论员彭天笑的理解,这款职场游戏的后五年,主人公被缠绕在家庭内外的四组矛盾中——夫妻、长辈、晚辈和保姆。在这种情况下,既是儿子又是丈夫的主人公并没有一劳永逸的能力,只能像双面胶一样,在每一个具体的事件中当和事佬,甚至是和稀泥。

彭天笑留意到一个角色,很想获得职业认可,半年跳槽一次,但因为简历太花,无法在大城市找到体面的工作,回家继承了家族企业。他在这里感觉到现实写照,“无法在外部获得价值感时,就会回到家庭里证明自己,希望抓住手上能够抓住的那么一些东西。”

杨雄失业后,发现自己在家庭里“与人打交道”的那部分,并不比职场里的简单。爷爷去世没多久,后妈开始给爸爸施压,先是问爷爷的6万块钱住院费,是不是该让杨雄大姑平摊3万,又问奶奶,“老两口这套房子打算留给儿子,还是留给孙子?”

在游戏里,雄躺躺经历了同样的事。他在“留公司参与开发”和“回家看望病重的爷爷”中间,选择了后者。而他回到家乡,家人的好感值没有太多变化,还要面对新一重难题——爷爷走了,奶奶还在,几个子女就开始争论遗产的分属。

游戏中的雄躺躺爷爷去世。源自游戏截图

之前工作最烦闷的时候,杨雄一回家就坐到电脑前,把自己关进游戏里。他朋友常发来抱怨,老婆晚上睡觉早,自己在旁边打游戏,会被骂。朋友家里都是女性管钱,如果老婆不允许他买新键盘、新耳机,他们也会跟杨雄诉苦。生活中的种种信号,似乎都在向他证明,“单身的选择是正确的”。

身边朋友都已经结婚生子,杨雄偶尔想找人打《激战2》,只能等到晚上10点以后。出来见面,逐渐发现朋友手机里的游戏都换成了挂机的。他想不明白,那是机器在玩,有什么意思?朋友说,你不懂,这游戏不绑人,很解压,也不耽误陪孩子。

这种差异带来焦虑,他试图去找优越感,“至少我现在是自由的”——毕业10年,存款50万,没有房贷和车贷,住在大连的父母家里,每月只用交1300块钱的灵活就业社保,不愁吃喝和游戏钱。

以前朋友给他出过主意,如果自己不想贷款买房,可以跟父母提要求,“既然催婚,你就给我准备一套婚房。”杨雄说不出口,他知道爸爸被房子牵绊了半辈子。

小时候,爷爷奶奶说是为了帮忙照顾他,从甘肃搬来大连。一家五口蜗居在30平米的空间里,到他长大,老人仍然留在这里,爸爸把这套从国企分得的房子留给他们住,自己带着妈妈和杨雄租住到郊区。记忆里,他小学时老搬家,出租屋都离学校很远。他总有个印象,有时会凌晨3点起床,沿着一条笔直的马路,走很远的路才到公交站。

直到小学快毕业,父母才贷款在大连市区买了套60平米的房子,爸爸今年退休,5年前刚刚还完这套房的贷款。后来,杨雄这么理解爸爸迅速再婚,“除了失去亲人的痛苦,他还要独自面对房贷的压力。”

杨雄想起五年前,跟玩王者荣耀的女孩告白时,以为吹响了冲锋的号角,却被很快拒绝。背着女孩,杨雄哭完又自己找理由,“你这小伙,长得不帅,也没有钱。可得感谢她,要是接受就全毁了,现在哪儿敢辞职。”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除彭天笑外,均为化名。)

(杨雄的游戏录频。讲述者提供)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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