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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 题】黄 霖 │ 第二讲:《金瓶梅》的问世与版本(6)

五、张评本的原刻与翻刻

康熙三十四(1695)年张竹坡刊行《第一奇书》是《金瓶梅》演变史和批评史上的一件大事。

它正象金圣叹的《第五才子书》和毛宗岗的《三国演义》一样,使以往的各种版本相形见绌,渐渐匿迹,《金瓶梅》就以“第一奇书”的姿态风行了二百余年,到清末民初时,人们竟不知道还有什么崇祯本和词话本!

张竹坡也就凭着这部《第一奇书》闻名至今。

本衙藏本书影

张竹坡其人及其文学批评观点,以后再谈,今天就这部书的版本作一些介绍。

这部书在正文前的全称是“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多数版本的扉页在中间大书“第一奇书”四字,其正文的书口,也题这四字,所以人们常常简称它为“第一奇书本”。 又因为是有张竹坡的评点,所以也叫“张评本”。

目前存世的版本比较多,一时难以梳理清楚,今粗略将各张评本分成三个层次来介绍:

第一,原刻本

“本衙藏板 翻刻必究”本。目前所见,藏于大连图书馆。这一刊本的特点是:

扉页框内分为三栏,右栏上方“彭城张竹坡批评金瓶梅”,中间大书“第一奇书”四字,左栏下方牌记为“本衙藏板 翻刻必究”。框上无题。

卷首谢颐序署“康熙岁次乙亥清明中浣,秦中觉天者谢颐题于皋鹤堂”。 后有《竹坡闲话》等总评文字。 有摹刻崇祯本图 200 幅,另装成两册。

正文半叶十行,行二十二字。书口题“第一奇书”,无鱼尾。正文文字基本上同崇祯本,只是略改回避清讳的字眼,如将“胡僧”改为“梵僧”,“虏患”改为“边患”等等。

每回正文前有总评。回前总评自行起讫,与正文页码不相连续,有的回前评末有“终”字或“尾”字,以示结束。

正文内有眉批、旁批、行内夹批。

另外,此书有一重要特征,这就是在《寓意说》的“千秋万岁,此恨绵绵,悠悠苍天,曷其有极,悲哉悲哉”后多出227字,为其他各本所无:

作者之意,曲如文螺,细如头发,不谓后古有一竹坡为之细细点出,作者于九泉下当滴泪以谢竹坡。

竹坡又当酹酒以白天下锦绣才子,如我所说,屺非使作者之意,彰明较著也乎。

竹坡,彭城人,十五而孤,于今十载,游离风尘,诸苦备历。游倦归来,向日所为密迩知交,今日皆成陌路。

细思床头金尽之语,忽忽不乐。偶睹《金瓶》起首云,亲朋白眼,面目含酸,便是凌云志气,分外消磨,不禁为之泪落如豆。

乃拍案曰:有是哉!冷热真假,不我欺也!乃发心于乙亥正月人日批起,至本月廿七日告成。其中颇多草草,然予亦信其眼照古人用意处,为传其金针大意云尔。

缘作《寓意说》,以弁于前。

从以上简单的介绍来看,它与其他本子相比,至少有这样几个特点:一、各类评点完整,二、刊印精良,三、正文最接近崇祯本,一般不作修改,四、《寓意说》中有一段他本所无的文字。

这都说明张竹坡在崇祯本上匆匆批点后匆匆出版的情况,保持了原刻的风貌。

皋鹤堂本

第二,在原刻基础上的修订本

“本衙藏板翻刻必究”本。这类张评本的基本特点是扉页全同原刻本,正文行款、版式也基本相同,粗略一看,认为与上是同板。

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日本东洋文库所见一本,即没有细辨,故不知它究竟是属于上一种原刻,还是属于这一种修订本。假如仔细辨认,就会发现两本之间还是有所不同。这主要表现在:

正文文字略有修正,与崇祯本的差异拉大;夹批、眉批等评点文字也多缺略;《寓意说》中缺上引227字。

这种修订本,又分两类:一类的显著特征是有回前总评,而缺《第一奇书非淫书论》、《冷热金针》、《凡例》;另一类是无回前总评,而存《第一奇书非淫书论》、《冷热金针》、《凡例》。

前一类,现在吉林大学图书馆藏;后一类,现在首都图书馆藏。

第三,是在第二层次的“本衙藏板翻刻必究”本的翻刻本的基础上的再一次的翻刻,

因有两种源头,因而也分成了有回前总评与无回前总评的两种不同系统。主要版本有:

在兹堂本 扉页框上增“康熙乙亥年”五字,右栏上方改“彭城张竹坡批评金瓶梅”为“李笠翁先生著”,左下栏改牌记“本衙藏板翻刻必究”为“在兹堂”。无回前总评。

康熙乙亥本 扉页大致全同在兹堂本,唯将“在兹堂”三字挖掉,因框上也有“康熙乙亥年”五字,故简称为康熙乙亥本。

皋鹤草堂本 扉页右栏上方题“彭城张竹坡批点”,中间大字书“第一奇书金瓶梅”,下用小字注“姑苏原板”,左栏下署“皋鹤草堂梓行”。无回前总评。

影松轩本 此本与“本衙藏板翻刻必究”本最为接近,扉页唯于左下栏将“本衙藏板翻刻必究”改为“影松轩藏板”外,其余都相同。有回前总评,而缺《第一奇书非淫书论》三篇。

本衙藏板本 此本扉页上框有“全像金瓶梅”五字,右栏上方题“彭城张竹坡批评”,中间大书“第一奇书”四字,左下方署“本衙藏板”。

奇书第四种本 此本框上有“金圣叹批评”五字,右栏上方题“彭城张竹坡原本”,中间大书“奇书第四种”,左栏上题“乾隆丁卯初刻”,下方署“本衙藏板”。正文开头是诗词,然后插入回评,回评结束后用“话说……”开始转入本题。这一点与各本将回前评与正文分开有异。

玩花书屋藏板本 此本扉页略同本衙藏板本,上框、右栏、中间的文字相同,惟版式略异,又左下栏署“玩花书屋藏板”。有总评而缺《第一奇书非淫书论》等。

以上这些,我都翻过。此外还有一些,如鸟居久晴提到的“目睹堂本”等,我没有看过。

影松轩本

这些本子,五花八门,但有几点是有共性的:

一是,越是后出的本子,越是想冒充“原本”;而且冒充“原本”的手法多样。

有的直接刻上“原板”的字样,如皋鹤草堂本注上“姑苏原板”,到乾隆年间刻的“奇书第四种”本也要刻上“原本”。

也有的在框上刻上了“康熙乙亥年”,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卷首的谢颐序署的是“康熙岁次乙亥清明中浣”云云,标上了“康熙乙亥年”不就说是说这是初刻吗?

后来的“奇书第四种”本的书商,则倒过来,为了与他前面标明的“乾隆丁卯年”相统一,就将谢颐序的题署改为:“时乾隆岁次丁卯清明上浣秦中觉天者题于皋鹤书舍”。

再后来,有一种嘉庆丙子刊的济水太素轩本,又将谢颐序的题署改成“时嘉庆岁次丙子子清明上浣……”。

这类把戏,就是为了伪装成“原本”。它的确也有一定的迷惑性,戴不凡先生就曾经上了这个当。他看到了在兹堂本上有这五个字,于是就在《小说见闻录》的《〈金瓶梅〉零札六题》中用“张竹坡评本”的专节作了介绍,说在兹堂本为所见所知的“最早刻本”,并实际上把它当作“原刻本”来看待的。

同样这类手法,皋鹤草堂本也是走这条路。这个本子,不但注明“姑苏原板”,而且特地用了“皋鹤草堂藏板”的牌记。这是为什么呢?就因为谢颐序署的是“题于皋鹤草堂”,这也不就装成了原板的样子吗?

书商的这类手法,其实是很容易识破的。真正的原板,还要用这些来招徕生意吗?

二是,招徕生意的另一手法是拉名人来号召。

在兹堂本、康熙乙亥本,的扉页上赫然写上“李笠翁先生著”六个大字,想骗人,实际上恰恰是使人看不起书商的把戏。

你们想想,这个“李笠翁先生”是指“著”《金瓶梅》小说的作者,还是指这本书的评点者?假如是指作者,那此书第一篇谢颐序开头第一句话就说:“《金瓶》一书传为凤洲门人之作也,或云即凤洲手。”

后面张竹坡尽管对作者王世贞说有所怀疑,在《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三十六)中说“传闻之说,大都穿凿,不可深信”,“彼既不著名于书,予何多赘哉”,但也从未说此书是当代李渔作的。

可见张竹坡的原本决不会把李渔作为“著”《金瓶梅》的作者。那么这个“著”字是指评点,是张竹坡托名李渔来评点《金瓶梅》吗?

谢颐序又明明说“今经张子竹坡一批”,作了交代;后面又有“竹坡闲话”一篇作了呼应;这也不象批评家自己托名伪造的样子。

因为真正的托名者一般是不会把自己的名字同时亮出来的。再从实际情况看,李笠翁是张竹坡父亲的好友,张竹坡果真要以“李笠翁“的牌子来抬高声价的话,完全可以请他写序或用其他正当的办法,大可不必搞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什么“著”之类的招牌。

更何况李笠翁于康熙十九年正月已经去世,“其年不永”而到康熙三十四年左右才评点《金瓶梅》的张竹坡,假如和李渔接触过的话,那也只是在孩提时代,那时也决不会有评点《金瓶梅》的念头。

因此,这“李笠翁先生著”六个字一看就是书商搞的把戏。至于到乾隆年间在刊刻的“奇书第四种本”,加上早在康熙元年被杀头的“金圣叹批评”,更不是很荒唐吗?

总之,在这些后出的张评本那里,我们看到了书商的生意经。

《金瓶梅讲演录》黄 霖 著

文章作者单位:复旦大学

本文获作者授权发表,原文刊于《金瓶梅讲演录》(黄 霖 著),2008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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