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晚清一百年书法史,学问、诗词、书法均擅胜场而又影响较大者,何绍基是较为难得的全才。曾国藩有一段对于何绍基的著名评论:
盖子贞之学长于五事:一曰,仪礼精;二曰,汉书熟;三曰,说文精。四曰,各体诗好;五曰,字好。渠意皆欲有所传于后,以余观之……字则必传千古无疑矣。[1]
或许因为曾国藩的巨大影响,一百年余年来,何绍基的书名几乎盖过了他的诗名。这与苏轼诗名盖过书名正好相反。不过,与宋代以后许多文人一样,何绍基的人生与东坡有着较为深厚的渊源。或许,诗、书、人三位一体是何绍基学习苏轼较为成功之处。因而,在许多学者看来,何绍基是“学苏圣手”:“何绍基有着悲天悯人、经世救世的精神,但更多的是封建末世士人面对人生种种忧患挫折后的乐观旷达、执着无悔的潇洒风神。他的诗歌成就尚输于郑珍,其诗歌为晚清学苏诗之代表,在道咸学宋诗人中自成一格,成就在莫友芝之上。”[2]在宋诗派代表人物中,何绍基被认为与苏轼关系最为密切。从“学苏圣手”角度讨论何绍基,其诗书一体的价值似乎更值得重视。本文将从其寿苏诗、蹑苏迹、学苏诗、书苏诗几个层面讨论何绍基的东坡情结。
寿苏诗:浩然之气塞宇宙
为东坡先生做寿,一直是宋以后文人圈每逢腊月的雅事之一。从二十一岁在山西参与第一次寿苏会开始,何绍基就定下了一生崇苏的总基调。嘉庆二十四年,何绍基在山西凤台县娶知县陶章泗女儿为妻,并参与岳父等人筹办的寿苏会,作《腊月十九日季寿丈招同人拜坡公生日有诗命次韵》诗三首。[3]
其中,第一首大力赞扬苏东坡胸怀天下而扶持正气,文字棱棱而有浩然之气:
我公才笔敌牛弩,苏门余子那堪数。挥霍万象动有神,扶持正气作之主。大言独唱谁能和,要使穷黎醒饥饿。胸怀落落含太和,文字棱棱生坎坷。噫吁公本西蜀人,宦辙周历东南滨。浩然之气塞宇宙,宁劳祠祀羞寒苹。
儒者的家国情怀,是东坡一生所拥有。何绍基在这一点上也追随东坡,从青年时期就有着正气、浩然之气,有着“要使穷黎醒饥饿”的理想和抱负。这与同时或稍后的许多书法家相比,何绍基的胸怀就显得宽广、大气得多。在古代,书家而有“家国情怀”,几乎是所在多有。当代,随着分工的日益细化,越来越多的书法家以更加专业的角色出现,以“写得一手好字”为目标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不少,但有着“家国情怀”的书家却凤毛麟角。再加上近年来文化影响的多元化,修、齐、治、平的传统儒家观念在书法圈已然淡化或退隐。两相对比,再读何绍基二十一岁时的“寿苏诗”,不免为苏、何之家国情怀所感动。
在第二首诗中,何绍基将陶渊明、韩愈、苏轼三者相并列:“平生尚友惟三公,渊明老去韩苏从。”何绍基在诗中设想与陶、韩、苏三人相邀,共醉于东坡“雪堂”:“我当遍酻三人豪,清醪满注花瓷翠。”第三首诗写与黄州时期东坡年龄相若的寿苏会主人陶季寿对东坡的尊崇:
丈人耐官如习弩,年已如公堪指数。退思厅壁礼遗像,公与先生互宾主。手抱遗编苦追和,砚水流涎笔头饿。心公心乃文公文,何事长吟悲轗轲。
尤其一句“心公心乃文公文”,不仅道出了主人的心思,也表达了诗人的意愿,并且成为后来诗人一生的追求。
三十六年后,何绍基被免去四川学政返回北方,途经陕西盩厔楼观台,参加了李铁梅所主办的“寿苏会”。楼观台在今天陕西周至县,为国家森林公园。当时何绍基路过时,想必其自然风景更胜一筹。何绍基作了一首长诗,表达他的复杂心情。诗题为《乙卯嘉平月半,出游咸阳醴泉盩厔,十九日宿楼观台,因知李铁梅前辈为坡公作生日,作此诗寄请教和。用坡公石鼓歌韵》。[4]
何绍基先回忆了被免官之后心情:“萧萧寥寥”地在咸阳、醴泉、周至附近瞻拜西周王陵,再到唐王陵、孔庙的一路行迹,论及东坡则以一句“东坡居士不羁人”加以引领,深得宋诗记事与议论为诗的传统。对于楼观台东坡题名中“与章惇子厚同来”句,何绍基用“何至论交章子厚”发表感慨,显然有为东坡所不平的惋惜之情。苏、章之交,在史上成为一有名故事:苏、章初交很好,而后来章惇厚诬东坡,落井下石,造成千古冤案,但晚年东坡并不忌恨失意的章惇。这一故事固然可以作为东坡所认为“天下无一不好之人”的注脚,也是东坡宽厚待人的铁证,但章惇曾经的背信弃义却让何绍基感到不平与愤慨:“题名今日尚彪炳,余子无从辨谁某。”小人章惇着实让何绍基在感到不屑的同时又非常难受。在诗的末尾,诗人借“寿苏”发出了自己与东坡一样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不平之音:“和光同尘岂容易,惟雌与黑尚堪守。试看古来王与侯,一梦醒来皆腐朽。”何绍基为自己不能“和光同尘”混迹官场感到郁闷,也为自己终未堕落感到些许慰藉。何绍基眼中的东坡,不仅仅是学习的楷模,简直就是千古一知己。
与历史上的东坡迷一样,何绍基对东坡之爱由每年的寿苏会拓展开来而贯穿其一生。此种风雅至今仍在好苏者的文化圈中有所保留。
蹑苏迹:坡仙旧游处,一一我留迹
何绍基一生游历甚广。其履历大致可以分为七段:八岁前在湖南老家,其后在北京,二十一岁始出京到山西娶亲,此间何绍基一直过着较为优渥的少爷生活;此后直到三十八岁考中进士,多是在其父亲何凌汉工作地与回湖南乡试的往返当中;三十九岁至五十三岁,任职北京为主,期间回乡丁父忧、母忧,外调任贵州、广东乡试副考官两次;五十四岁至五十七岁,任四川学政;之后返北京,五十九岁至六十二岁入主济南泺源书院四年;六十三岁回长沙主讲城南书院八年有余;七十一岁开始游历苏州、扬州,主持两地书局,直到七十五岁辞世。
一生行迹之中,何绍基屡次拜谒苏轼遗迹,并有不少诗作传世。咸丰三年在三苏祠的一首诗概括了何绍基对于东坡的仰慕和对东坡遗迹的珍视:“登州看云海,岭外借笠屐。春风西湖堤,大雪黄州壁。坡仙旧游处,一一我留迹。微尚已半生,诗文书竹石。”[5]访谒坡公遗迹,学其诗文书画,几乎已成为何绍基坚守半生的习惯。在其诗文集中,还保留了数次在东坡遗迹的题诗,其中访问次数最多的是黄州与眉州。
1、两访黄州遗迹:江月更比它处圆
黄州是苏东坡人生的重要转折点。咸丰年间,何绍基往返于湖南与京城之间,中途两到黄州。咸丰二年三月,何绍基到黄州,登赤壁亭、快哉亭,住雪堂,并至山高月小亭。[6]十年后,何绍基在诗中追忆了此事。徐石民太守招待何绍基,“使君春夜张高筵。”“狂吟浪醉三五日,啸傲风月茫无边。”何绍基为雪堂题联:“雪壁写东坡,大好江山,天许此堂占却;春尊开北海,无边风月,我如孤鹤飞来。”[7]此联深得东坡前后《赤壁赋》意境,大有“雪堂孤鹤”天际单飞之况味。从此联而言,何绍基对于东坡诗文意境的把握堪称第一流。
咸丰十一年元日,何绍基在黄州雪堂拓苏词残石,作《雪堂拓苏词残石》诗。[8]此诗为六十三岁时老年何绍基再到黄州雪堂时所作。开篇呼应了十年前的雪堂题联并进入苏词残石的歌咏主题:“十年孤鹤翩复至,忽易雄阔为华妍。劫余剩此几片石,晨星落落耿在天。”他将苏轼之词与李白之诗相比较:“词家有东坡,如诗之青莲。”李诗、苏词并举,夸赞苏词深得雅正之乐舞精神:“天然叶韶濩,超宕仙乎仙。”何绍基认为与东坡先生有着千年万里之遥而相聚的缘分:“岷峨空驰万里梦,阆苑谁证千秋缘。”因而,何绍基眼里的苏词残石,不仅词好书法好,保存在雪堂也是值得称颂的:“此词此字最得地,江月更比它处圆。”诗人对词碑遭到的破坏感到郁闷:“不虞粤匪来,剷作修城砖。神鬼强呵护,断碑不可联。”纵然如此,残石虽残精神犹在,“我珍碎玉胜完璧”。这首诗再度表达了诗人对于苏轼的仰慕之情。
2、三访眉山三苏祠:惟有三苏祠,时时梦魂结在四川眉山三苏祠大门,至今仍然保留着何绍基的“三苏祠”三个大字门匾。咸丰二年至五年,何绍基为官四川学政。在任的三年,他往返眉山三次,其间有不少诗词书法作品。
咸丰三年五月十一日,何绍基主持眉州院试结束后,拜谒试院一墙之隔的三苏祠。廖仁圃、陈恺人在三苏祠内木假山房置酒款待。何绍基作有《眉州试毕敬谒三苏祠》四首。[9]这四首诗作在今天眉山三苏祠内以六块碑刻形式得以保留。其中,中间两首对三苏父子学问文章、道德为人等进行了夸赞。其一夸赞苏洵将毕生主要精力用于礼书、史论等有益家国的大事,业余为文,并以“坡颍畅其流”赞扬东坡、苏辙两兄弟克绍箕裘:
老泉平生学,精力萃礼书。几权经史论,词笔乃绪余。或传或不传,有幸不幸欤?譬若汶江源,万象咸包储。坡颍畅其流,汪洋赴归墟。愿告学古人,须识权与舆。蟇颐老翁井,白云蔽坟庐。瓣香此虔跽,古柏森庭除。
第二首诗重点赞扬苏门两兄弟如双凤高翔,胸怀天下,诗文有浩荡之气,为人“尚友天下士”,不以终老眉山为念:
东坡与子由,双凤高其翔。同时富豪俊,几人能雁行。文章合气节,既为百世望。乃其浩荡怀,得失皆两忘。巢痕满台阁,归梦落蛮荒。尚友天下士,何处非吾乡。有田竟不归,投老颍与常。惟余听雨约,魂魄在兹堂。
就在这一次宴饮之中,“眉州初来时,快雨夺奇热”[10],三苏祠突降大雨,何绍基挥毫泼墨,应主人之邀篆书“快雨亭”三字,并题款记事。至今三苏祠内快雨亭留有此刻。不仅如此,何绍基还作《眉州试院喜雨大醉次日即别去》一诗,可见雨之猛烈快捷:“雷声下天来卷屋,电光倒吸杯中渌。池底龟鱼迅欲飞,镫前雨脚森成束。”快雨之来,何绍基归为东坡的天人感应:“乌乎坡老神乎神,不解自饮喜饮人。赏余疥壁好诗句,快雨为洗筵间尘。坡诗道雨妙如雨,我能洛诵清肺腑。”[11]
咸丰五年春初,何绍基再次按试眉州,重过三苏祠,有《重谒三苏祠》(用雪浪斋三字为韵)三首。其中,第一首将对三苏祠的思念写得淋漓尽致:“惟有三苏祠,时时梦魂结。翩然复戾止,渴思两年泄。”同时,他还写出了三苏父子与自己之间的心气相通:“三子如有灵,为我屐齿折。今人友古人,古贤友来哲。定知象外交,非以今古别。”在何绍基的心里,苏轼出入尘世的方法无疑是心仪之师:“顾于雪堂叟,意气尤相向。入世轻一叶,落笔追万状。胸中颇坦平,形骸成放浪。今欲一敛之,何处乞师匠。”此时的何绍基在为官生涯中已经遇到了不小的麻烦,乃至苏洵的整肃与苏辙的安静都是他的倾慕对象:“老泉肃而整,颍滨静且壮。是可药吾偏,重来副微尚。”他还用诗的形式记载了眉山兵役繁重、文风衰微的现实:“频年苦兵役,闾左诎生涯。无乃砚田荒,坐令初志乖。”“叩以三苏文,十问仅一谐。”咸丰五年七月,何绍基从瓦屋、峨眉两山归来,
再到眉州,宿三苏祠,游蟇颐观,谒老泉墓。有《至眉州,宿三苏祠。次日博酉山署牧胡观楼通判邱稼邨广文陪游蟇颐观,复东北行谒老泉墓,归饮眉州署作。用癸丑夏初谒苏祠韵》四首诗。[12]第一首诗将畅游峨眉、瓦屋二山的快乐分享与人:“已折峨眉筇,又烂瓦屋屐。”“回思一月来,快若蹑仙迹。跃上银河槎,蹋破补天石。身临高山颠,不知心所宅。”第二首何绍基将自身与苏轼学问之间的差距进行思考:“平生苦泛览,疲马驰荒墟。想慕苏氏学,养气本子舆。”有感于“三度眉州来,欣然栖此庐”,寄希望于“读书有种子,念我旧庭除。”第三首将自己家与苏家相比,感叹兄弟难以团聚:写自己免官之身,“我幸脱簪佩,旧学田锄荒。”“惟念叔与季。燕越各异方。用时愿不遂,天伦欢可常。何时巾吾车,归聚六福堂。”第四首诗感叹苏轼、苏辙两兄弟辞世后不归葬眉山苏家坟,激发起“丈夫志天下,焉能恋故垒”,期望自己“还登远景楼,超然百世士。”与咸丰二年所作第二首相呼应。此外,他还专门写一首《蟇颐观》,赞颂苏老泉:“老泉墓前老翁井,蟇颐观里老人泉。泉井相望廿余里,佳名都藉老泉传。”[13]
咸丰五年夏天从眉州返回成都不久,何绍基就整装北归。离开四川进入陕西之后,他写了具有总结意义的《去蜀入秦纪事抒怀却寄蜀中士民三十二首》组诗,其中之一回忆在四川的寻碑访古与文学创作:“寻碑冯沈高樊外,寄韵苏黄白杜前。扬马定参文学坐,魏张许接道心传。”此诗将苏轼对自己诗歌的影响提到了第一的位置。
3、游陕西凤翔苏祠
咸丰二年十月廿六日四川赴任途中,何绍基来到了陕西凤翔东湖,至苏祠,作《凤翔东湖用坡韵有怀两弟》:[14]
古树沿隄争屈强,晨曦冒雾尚霏微。苏祠照水群鸥聚,秦栈连云一雁飞。乘传屡怀非分耻,联床长使此心违。江湖有约期偕隐,坡老徒来蜀叟讥。
或许与何绍基当时的心情有关,凤翔东湖苏祠群鸥聚集,虽有一雁之孤的感叹,却也不乏祥和之气。
此外,何绍基还曾经在道光廿九年往广东清远飞来寺观苏字。[15]
学苏诗书苏诗:会心所欲,适与腕迎
何绍基是晚清有着诗歌理想并且有着成功实践的较少文人之一,被认为是咸、同之际文学史上很有影响的“宋诗派”代表人物。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个人的诗歌理想远大于其书法的梦想。这种“诗高于书”的定位在二十世纪的书法家高二适、林散之、启功等人那里都还可以看到。因此,如果要理解何绍基的诗书关系,那么就把他置于诗人兼书家的定位中似乎更为准确。终其一生,学苏诗书苏诗一直是其生活中的重要内容之一。
与苏东坡相比,东坡诗名大于书名,诗书兼擅;何绍基书名大于诗名,诗名几乎被书名所掩。不过,作为后世所称赞的宋诗派“学苏圣手”,何绍基的诗歌有着许多超越时辈之处。在晚清宋诗派诗人中,他的诗常常被置于仅次于郑珍的第二位的角色。不仅如此,何绍基还被认为是宋诗派的理论家,而其诗歌理论的核心是不俗与变脱,主旨则是反对拟古,锐意求新。[16]有学者认为:
何绍基一生服膺苏轼,不论为人还是治学,都在效法苏轼。诗歌写作中如对苏轼诗句的借用、比喻手法的吸收以及大量的次韵诗等皆为表层的表现,其学苏最根本的地方是苏诗中表现出来的忠孝节义的道义心性以及旷达乐观、洒落超迈的胸襟,从而表现为格物致知的进取精神与触物即谐的人格魅力。[17]
对于东坡作诗技巧的学习,何绍基常从借用苏轼诗句、吸收东坡比喻手法、次韵东坡诗等方面来体现;更为重要的是,何绍基学苏,在精神上与东坡先生更为相通。虽然何绍基早年以官二代、中年以官员身份过着较为优渥的生活,但其民胞物与的家国情怀却在诗歌中有着不少的体现。[18]
尽管何绍基有着二千三百多首诗词传世,他的书法作品中还是不乏抄录他人诗作内容。宋诗派系列的诗人作品常常是何绍基的操作内容。杜甫、苏轼、黄庭坚等人诗更为常见。就其书写东坡诗或者有关东坡诗文的论述而言,至今所见就涵盖了其成熟阶段人生。这在晚清其他书法家如赵之谦、张裕钊、康有为等人那里并不常见。或许,“宋诗派”代表的身份注定了何绍基的“亲苏”特色。
具体而言,何绍基书写苏轼诗文的作品至少有以下数件:道光二十七年(一八四七)五月十一日,作有行书册页,内容为抄录苏轼《和子由论书》等。道光二十八年(一八四八)春初在北京为子香作行书屏,所书为苏轼《和文与可洋州园池》诗。[19]
咸丰五年(一八五五)九月,在成都书苏轼《石鼓歌》楷书四屏。咸丰七年(一八五七)九月初九,书苏轼《和子由记园中草木》诗行草四屏寄伍紫垣。同治二年(一八六三)五月,为亦峰书苏轼《和子由记园中草木十一首》行书四屏,款署:“亦峰世仁弟属书于羊城何绍基。”[20]同治八年(一八六九)临苏书《石恪画维摩颂》横幅。[21]同治九年(一八七〇),为丁日昌临苏轼书,跋云:“连日酷暑,老腕复颤甚,漫记此为别,不复成字,奈何。”此外,没有纪年的作品也还不少。何绍基在行书苏轼《孙莘老墨妙亭诗》四条屏后跋:
孙莘老墨妙亭刻石,盖亦汇刻古法书,惜后来不见拓传本,唐后推崇右军,至谓颜欧俱出山阴,最为舛论。变法出新意,明鲁公不祖兰亭,非坡公孰能道此?公自谓出新意处不少,亦此旨也。[22]
在这篇题跋里,何绍基明确指出:苏轼所谓颜真卿并非出自兰亭序的观点是非常正确的。
对于东坡书法,他认为苏轼书法得晋人神韵,为唐后第一手。何绍基《跋玉版洛神赋十三行》云:
尝怪坡公书体格不到唐人,而气韵却到晋人,不解其故。既而思之,由天分超逸,不就绳巨;而于《黄庭》《禊序》所见皆至精本,会心所遇,适与掔迎;子敬《洛神》,则所心摹手追得其体势者;来往焦山,于贞白《鹤铭》必曾坐卧其下。遂成一刚健婀娜、百世无二之书势,为唐后弟一手。余生也晚,若起公于九京,当不以斯言为谬误,但恐以漏洩祕蕴,被公呵责耳。[23]
何绍基认为东坡书法深得晋韵之妙,主要来源于四点:天分超逸;笔法源于王羲之《黄庭经》《兰亭序》精本;体势源于王献之《洛神赋》;取法《瘗鹤铭》。其所谓“会心所遇,适与掔迎”,可以看作创作灵感论;所谓“刚健婀娜、百世无二”,实际是作品风格论;具体到某一件书法作品取法,则是书法技法论。至于坡公楷书,何绍基在《跋苏书大字金刚经拓本》中说:“俊逸之中精整无匹也。”[24]
何绍基对于历代论苏观点,也是十分关注的。湖南省博物馆藏有何绍基以黄山谷《书王周彦东坡帖》题跋为内容的行书四条屏。[25]何绍基书写了此段论述的主要观点。[作者注:不包括内文字]:
(黄庭坚)东坡云:“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此确论也。余尝申之曰:结密而无间,《瘗鹤铭》近之;宽绰而有余,)《兰亭》近之。若以篆文说之,大字如李斯《绎山碑》,小字如先秦古器科斗文字。东坡先生道义文章名满天下,所谓青天白日奴隶亦知其清明者也。心悦而诚服者,岂但中分鲁国哉?士之不游苏氏之门,与尝升其堂而畔之者,非愚则傲也。当先生之弃海濒,其平生交游,多讳之矣,而周彦万里致医药,以文字乞品目,此岂流俗人(炙手求热救溺取名者)耶?(盖见其内而忘其外,得其精而忘其粗者也。周彦敦厚好学,行其所闻,求其所愿,得意于寂寞之乡,邀乐于无臭味之处,他日吾将友之,而不可得者。)
何绍基显然比较肯定黄山谷所论。关于大小字的认识,这在何绍基的创作中有着较好的体现;关于王周彦的毫不势利,何绍基用书法作品给予了首肯。综而论之,无论是何绍基的寿苏诗,还是其蹑苏迹、学苏诗、抄苏诗,都充分体现出他的东坡情结。从青年时期的寿苏会开始,何绍基就对与东坡有关的事项给予高度的关注与热忱。今天看来,东坡情结在成就书法家、诗人何绍基的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纵使这与诗人何绍基的“诗人理想”“家国情怀”还有着不小的距离。
注释:
[1]马宗霍:《书林藻鉴书林纪事》,文物出版社二〇一五年版,第二三八页。
[2]贺国强:《近代宋诗派研究》,苏州大学博士论文,第六十八页。
[3]何绍基:《东洲草堂诗抄》卷一,《续修四库全书》一五二八册,第五八三页。
[4]何绍基:《东洲草堂诗抄》卷十六,《续修四库全书》一五二八册,第七二三页。
[5][9][11]何绍基:《东洲草堂诗钞》卷十四,《续修四库全书》一五二八册,第六九六页、第六九七页、第六九八页。
[6]钱松:《何绍基年谱长编》,南京艺术学院博士论文,中国知网(CNKI),第一三三页。
[7][8]何绍基:《东洲草堂诗抄》卷二十三,《续修四库全书》一五二九册,第四十二页。
[10]何绍基:《东洲草堂诗钞》卷十五,《续修四库全书》一五二八册,第七〇六页。
[12][13]何绍基:《东洲草堂诗钞》卷十六,《续修四库全书》一五二八册,第七一八页。
[14]何绍基:《东洲草堂诗钞》卷十四,《续修四库全书》一五二八册,第六九六页。
[15]钱松:《何绍基年谱长编》,南京艺术学院博士论文,中国知网(CNKI),第一一七页。
[16]任访秋主编:《中国近代文学史》,河南大学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第一一二页。
[17]周芳:《道咸宋诗派研究》,山东大学博士论文,中国知网(CNKI),第二四六页。
[18]参见孙立新、王英志:《何绍基论诗诗论》,《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二〇〇七年六期,第一七七页。
[19][20][21][22]参见陈建明主编:《还原大师:何绍基的书法世界》,中华书局二〇一六年版,第一〇九—一一三页、第二二四—二二五页、第二四四—二四五页、第二三二—二三三页。
[24]何绍基:《东洲草堂文钞》卷十,《续修四库全书》一五二八册,第二二五页。
[25]陈建明主编:《还原大师:何绍基的书法世界》,中华书局二〇一六年版,第二三四—二三五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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