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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学巴黎见天地

我在橘园美术馆(Muséedel’Orangerie)的巨幅莫奈睡莲前发呆。远看,波光粼粼的水面似乎流动起来,可以感受到碎金般阳光的温度、柳枝的摇曳和微风的轻拂;近看,一笔笔看不清轮廓的色彩使人佩服艺术家的匠心。这个夏天,我来到文化之都巴黎,除了可以近距离欣赏这些如雷贯耳的名作,还有很多其它意想不到的收获。

刚刚毕业于北京大学微电子系本科的我,即将赴美国开始数据科学的博士学习,表面看来我和法国的交集似乎应该为零。但北大四年教给我的不仅是如何写代码或者画电路,更多的是对更广阔世界的关注。“纸上得来终觉浅”,久闻欧洲高度发达的文明,有时甚至希望生活在文艺复兴时期,而又从未踏足过欧洲,我决定借这个契机来到巴黎政治学院(SciencesPo)参加为期一个月的暑期学校。

巴政是法国精英教育的缩影,过去四任法国总统均在此受过教育。它没有封闭的校园,教学楼散落于巴黎左岸,这里曾是法国知识分子和艺术家的活动中心。每天早上我都从著名的花神咖啡馆(Caféde Flore)和双叟咖啡馆(LesDeuxMagots)经过,萨特、海明威、加缪和毕加索曾是这里的常客。我经常可以见到这样的场景:巴黎人穿着优雅,一身黑白制服的侍者端上一杯价格不菲但极度精致的热巧克力,鸽子在脚下咕咕叫或是停在你头顶的阳伞上,巴黎人悠闲地看着人来人往或是翻着报纸。当中国的咖啡厅里亮起无数个屏幕时,人们在手机上刷新闻时,很多法国人在看着互相的眼睛聊天或者看报纸,没错,纸质的报纸在这里还广泛的存在。

巴政的暑期学校根据法语水平分为六级,从毫无基础的A0,到初级的A1和初级A2,再到中级的B1、B2,和高级C1,根据开课前长达两个半小时的考试决定分级。每个级别的课程设置都略有不同,初级课程更多强调语言基础的教学,中级和高级的课程会加入法语的政治学讲座、戏剧、听力、写作和辩论等更丰富的内容。我曾在北大辅修过一年法语,按理来说应该比较适合A2级,但由于很想学习B级的其他内容,我壮起胆子报名参加了B1的考试并勉强通过,由此开始了我作为班上水平最差的学生之一的磨难。

我本以为主要将学习法语和政治,但上课第一天才意识到是在用法语学政治。作为传统精英政治院校,巴政的一切全部围绕政治展开。语言在这里并不是单纯用于日常沟通的工具,而是假设学生处在政治生活的中心,需要以语言为媒介进行辩论、演说、表达思想、体现人格魅力(charisme)等,才是这里法语课程的核心。

蓬皮杜艺术中心的一副女作家在打字周围一群男作家围观的黑白照片,恰巧一位女孩站在了原作中女作家的位置。COURTESYOF MA XIAO

我们的第一篇听力材料介绍了法国左右党派及政治机构,自此开始,话题涵盖了法国媒体中“讲故事的方式“(storytelling)对政治带来的压力,政客似乎必须透露自己的私生活的细节来显得更加亲民;我们学习修辞学中各种手段的法语说法,如何去表达对一个观点的支持或反对,及举例、因果、递进、转折等逻辑关系;我们分析媒体中对法国总统奥朗德和其女友同居的报道中不同的用词所蕴含的意义的不同,及法国各大报纸所代表的意识形态。第二周的课程围绕欧盟展开,包括了欧盟身份的政治和经济意义,欧洲人如何看待法国人,是否应该允许土耳其加入欧盟等。第三周以危机、不平等和愤慨为主题,从一篇达沃斯经济论坛发来的报道开始讨论欧债危机,及报道中背景音乐的选择与其想传达的气氛之间的关系;最后以许多富有争议性的社会话题的讨论,比如女权主义、同性婚姻、堕胎、占领华尔街等结束。全部课程材料均来自真实的新闻、演说、采访、电影等,而非教材上编写的虚拟故事。

对于外国学生来说,更具有挑战性的是,在分析过这些材料之后,我们的作业往往是模拟现实政治生活的情景进行练习。比如选取一个法国或自己国家的政党,对其做研究之后第二天用法语给大家进行口头介绍;又如我们需要对西班牙政府对堕胎的法律进行辩论,模拟在欧洲议会上发表支持或反对他的演说等。

戏剧课上,我们阅读伏尔泰的讽刺哲学小说《老实人》的片段,第二节课又表演了一段女主角内心迷惘彷徨,在宫殿中徘徊自言自语的法语独白。每个人的语气、断句、表情、动作神态,老师都会进行指导并挑战我们反复练习。

我像海绵吸水一样热切地学习这一切。朋友问我,你学这些有什么用呢?老子说过,“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从不同的角度理解这个世界的运转,权力的制衡与社会问题,难道不与学习像语言、写代码这样具体的技能一样有用吗?

巴黎人在生活中会做很多“无用”的事,比如他们著名地会穿衣,以致于来到这里以后我需要收起跑鞋和人字拖,每天踩着在国内重要场合才穿的那几双鞋。与之相契合的,是他们对食物的认真态度和对文化艺术生活的热衷。在这里你看不到人们边走边喝大杯的星巴克,也看不到人们在咖啡馆边玩手机边吃东西,巴黎人对待食物有一种极其认真严肃的态度,认为应该专心去品尝每一口。巴黎人的精神生活也极丰富,我在塞纳河岸巴黎圣母院旁的花园里看了一场免费的露天话剧《麦克白》,由莎士比亚书店(Shakespeare&Co.)组织。这是我看过的最精彩的一版麦克白,演员的专业、对自然光和景色的利用布景都让人感叹法国人民的文化水平太高太厉害。每到周日,几乎每个街角都有艺人弹唱,并且一般水准都极高。

巴黎堪称世界文明的摇篮,17到18世纪启蒙运动思想家伏尔泰、孟德斯鸠和卢梭改变了世界。1710年建成的凡尔赛宫是当时欧洲最雄伟豪华的宫殿建筑,并成为法国乃至欧洲的贵族活动中心、艺术中心和文化时尚的发源地。1889年巴黎世博会建成的高达300米的埃菲尔塔作为19世纪技术成果的象征,其设计的大胆、合理和精确体现了整个世纪的数学、工程和建筑成就。

进入20世纪,世界又用另一种方式革新。飞机压缩了距离的概念,互联网使距离濒临消失。随着跨国经济的发展、新的生产关系的出现,一切又一次翻天覆地。

在巴黎市政厅前的广场上经常会有大型露天活动,比如音乐会等。在世界杯法国对德国一战,万人空巷。COURTESYOF MA XIAO

今天,我们进入了所谓的创业时代,可扩展性(scalability)成为创业公司迅速发家致富的核心。正是由于我们的科技基础设施可以支持巨大规模的各种想法,于是我们有了世界上最大的高度互连的社交网络,有了亚马逊,有了全世界规模的搜索引擎。

但传统和未来,似乎往往难以协调。而规模(scale)这件事情,是反法国核心价值的。法国人不喜欢把所有东西都标准化,达到极大的规模,而是喜欢少量但极高的品质。在亚马逊又添置了一台服务器,书的库存已达到多少千万本,Kindle卖出了无数本电子书的同时,还有很多法国人在地铁里低头翻着淡黄色的纸质小书。法国人仍然热爱书店,抵制亚马逊(Amazon)的强势入侵所带来的创意毁灭(creativedestruction)。巴黎很小,如果你愿意,那些经常出现的地名彼此之间都在步力所及范围之内。从圣日耳曼区只需步行十几分钟便可以到达巴黎圣母院、卢浮宫、奥赛博物馆、蓬皮杜艺术中心等地。巴黎咖啡馆的桌子也很小,巴黎一家看似普通的三明治店会写“自1893年始”。手工高级定制的服装,笔尖在纸上划过的触感,这精致的一切象征了巴黎。

如今巴黎的脉搏里却跳动着优雅的感伤(nostalgia)。巴黎人不是很快乐,因为辉煌不再,什么都不对了:失业、经济停滞、犯罪率高、腐败、赤字、被游客侵占的咖啡馆和被留学生侵占的精英院校。伍迪·艾伦的《午夜巴黎》(MidnightinParis)以穿越的手段天才地表达了法国人的怀旧感伤。我非常能理解这种感受——出生成长于古城西安的我也感叹过“生不逢时”,甚至会有梦回大唐盛世的感伤。但是时光不再,兵马俑只能象征着昨日的辉煌。

有些巴政人很讨厌美国来的学生,歪戴着帽子穿着人字拖出现在校园里,课上在电脑上刷他们的facebook,而一直以来,巴政等GrandeEcole对法国人来说是十分难进的,巴政的学生都非常绅士和优雅,他们觉得这么做这是丧失了巴政之灵魂。这与北大新筹建的燕京学堂、清华的施瓦茨曼奖学金项目,和当年富布赖特学者项目如出一辙。

我在咖啡馆经常会嫉妒侍者对待邻桌法国老爷爷的态度,谦恭有礼十分讲究,对我就会高傲冷漠地说英语,即使我冲他说法语。我刚开始在异国他乡生活学习的时候,若遇到这种情况,常会觉得委屈,心里有时会问自己我为什么在这里,在这里有没有意义。后来我渐渐想开来,了解我们所处的时代,了解我们在这个时代之中所处的位置,也许是我们这一代不断旅行所带来的最重要的收获。

蓬皮杜艺术中心外景,其建筑本身就是现代艺术精神的杰出阐释,外表看起来像一所被五颜六色的管道缠绕起来的化工厂,而其实这些都是电梯或者过道,以最大程度上节约室内空间。COURTESYOF MA XIAO

我们从初中,甚至更早就开始听“全球化”这个词反复出现。但全球化对我们这一代到底意味着什么?几天前,我和一位在北大认识的法国朋友在这里见面,他在法国长大,里昂政治学院本科毕业,期间去过上海交换并学习中文,目前在斯坦福读硕士,今年停学在北京互联网创业圈内积累经验。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他在法国国庆日的埃菲尔铁塔烟火的照片,得知他目前在巴黎和家人待一段时间,于是我们约着见面。本来很简短的一杯咖啡,很快演变成了三个多小时的从硅谷的文化、到中国互联网浪潮、再到欧洲的深入交谈。友谊横跨三个大洲,也许这是我们一代以后生活的常态,这也许是全球化对我们最直观而深刻的影响。

我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来,当面对西方人的时候,我的内心都是有一种自卑感存在的。觉得紧张,害怕自己的英语不够好,不知道和他们聊些什么或者怎么聊。但当一位汉堡来的男生听我的英文口音,问我是从美国来吗的时候,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了我们这一代走了有多远。学过多少遍的定语从句虚拟语气,才能坐在公园里听懂一场《麦克白》。

一直以来都觉得当下的中国有一种压制不住的青春的力量,有无比的饥饿与热情,乐观和希望。我们这一代的中国人身上普遍充满了一种拥抱世界和未来的野心和愿景。在《纽约客》前驻华记者欧逸文(EvanOsnos)的《野心时代:在新中国追逐财富、真相和信念》(Ageof Ambition: Chasing Fortune, Truth and Faith in the NewChina)中我们也读到,李阳的疯狂英语那种把梦想作为鸦片一般的东西,甚至似乎有点可怕。

我们的时代,世界很小,小到我在北京遇到了一位加州长大、美德双国籍的男生并爱上了他;我们的时代,世界很大,大到因为我要去纽约读博而他要继续在北京工作而无法继续。我们的时代,世界很小,小到一个班上的十几名学生分别来自中国、韩国、俄罗斯、美国、土耳其、荷兰、瑞士、意大利、澳大利亚;我们的时代,世界很大,大到你需要了解的东西太多太多以致于有些令人不知所措。

我也对未来抱有无限的憧憬,交叉学科的走红使人庆幸生而逢时。涉猎于硬件、软件、文化、新闻等不同领域,一直以来我都很难专注于某一特定学科,直到今天我终于开心地找到了可以用计算的方法做新闻或其他社会科学研究。我希望这样可以帮助我更好的理解或是适应互联程度如此之高,但大小共存并且极度多元化的社会,进而去帮助更多的人。

在街边的餐馆中,我写下了巴黎之行让我体会到的我们的时代所带来的独特体验。很帅的侍者看看我的屏幕冲我眨了眨眼睛微笑,端到我面前的这盘橘红色的熏三文鱼沙拉在太阳光下闪耀着诱人的光泽,透亮的金色橄榄油滴在上面,法棍表面的脆和内在的柔软相得益彰。巴黎人又喝光了一杯啤酒,一只鸽子从我脚上踩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坐着,听着人群和汽车的嗡嗡声就会激发无限的灵感。巴黎的夏天天黑得很晚,巴黎人在晚上八点的阳光下抽烟喝酒聊着天,仿佛太阳永远不会落下,一天永远不会结束。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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