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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锁记》的改编:窦娥是非死不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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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砚秋先生的杰作《金锁记》,最近演出的时候,在结尾地方有了部分的修改:

取消了《六月雪》的旧名,却在《金锁记》之下附注了《窦娥冤》字样,这是这出戏最古的旧名。这是最典型的中国古典悲剧之一,是元代伟大戏剧作家关汉卿的作品,是最能表现那个黑暗时代人民生活与思想感情的杰作。数百年来一直流传演唱不衰,不是没有道理的。——中国的封建社会的长期停滞,是这样的戏曲长久流传的基本原因。统治方式与人民苦难虽有程度上的差异,然而戏曲本身的情感基调却是一直与群众的情感合拍的。

程砚秋之《金锁记》

关汉卿的作品极多(六十五本),然而今存者不过十四本——而《感天动地窦娥冤》即是其中之一。据《录鬼簿》所记,他是大都人,官太医院尹。在他的作品中间,除了一部分是“历史剧”之外,最成功的是写社会问题的作品。这也就是他所以不朽的原因。在元代异族统治之下,社会上被分成了四个等级。关汉卿是汉人,是属于仅胜于南人的一个阶层。他虽然做着医官,然而对蒙古、色目人践踏、蹂躏汉族人民的种种血泪冤情,也只有眼睁睁看着的份儿。

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在追索他的创作动机上讲是必须了解的,同时这也就解答了为什么元曲会得到那样大规模的发展,又为什么在元曲中间,“公案剧”占着最大的比重的原因。

在这些“公案剧”当中,包公案占着绝大的比例。像今天在波兰还在上演的《包待制智勘灰阑记》即是其中之一。《陈州放粮》、《乌盆计》(原名《玎玎珰珰盆儿鬼》)就都是的。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戏都并非凭空构想的,大半是真人真事。甚至当时有人还利用过戏曲来揭发、宣传、呼吁一件冤案。这样,不管目的是在泄愤、寄托幻想……元代的公案剧是人民苦难生活的表露,是有相当程度的现实主义风格的作品,总是可以肯定的。

据《曲海总目提要》,关汉卿原作的情节与后来的改本是有些差异的。那是说窦娥婚后两年,丈夫即病死,娥守节奉姑。张驴儿父子因救蔡婆而入蔡宅。张老欲妻蔡婆,驴儿欲妻窦娥,俱未成就。后因蔡婆病,驴儿遂进下了毒药的羊羹,结果死的是张老。以下的情节是差不多的。娥行刑时,“血逆流似白练,六月飞霜。死后,楚州大旱,赤地三年。”后窦父为两准廉访使,娥魂诉冤,复谳前案,遂得平反。

程砚秋之《金锁记》

改为《金锁记》的是谁,就不知道了。情节是完全相同的,不过后来窦娥未死,结局是大团圆的。窦娥的丈夫蔡昌宗项上挂着金锁,乳名锁儿,所以戏名《金锁记》。

如果拿改本与关汉卿原本的情节对照一下,是可以看出那衍变的痕迹来的。最初创作的动机只是为了暴露、控诉,所以情节是比较最接近真实的。后来流传渐广,在技巧上逐渐加工,于是反而削弱了真实性。昌宗覆舟以后,又添上了进入龙宫,与海龙王第三女少娥成亲的波折。

虽然经过了很多次的修改衍化,从今天的演出上看,它依旧是保留着很多精彩的地方的。首先,可以提出那关于元代黑暗统治阶层的刻画来。

在《金锁记》创作的时代,中国正是在异族最黑暗的统治之下。当时的各级官府中间主要掌握着统治权的官吏都是蒙古与色目人,而这些人是不懂汉语汉字的。因此一般“善解华语的” 翻译以及胥吏之流就成为鱼肉群众的帮凶。元代的官是脱离不了这样两种类型的。有的本身即是残害汉人的凶手,有的虽然自己糊里糊涂,然而却是贪财好货的,他们假手吏目,对人民施行残酷的剥削与残害,这种情况是异常普遍的。

程砚秋之《金锁记》

《窦娥冤》里就直截地提出了一个这样的人物,而加以无情的刻画。这在当时说来,创作者是有其一定的勇气的。

(净扮孤引鲀侯上,诗云)我做官人胜别人,告状来的要金银。若是上司当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门。下官楚州太守桃杌是也。今早升厅坐衙,左右喝撺厢!

(鲀侯吆喝科)

张驴儿拖正旦卜儿上,云:告状,告状!

鲀侯云:拿过来!

(做跪见。孤亦跪科)云:请起!

纯侯云:相公,他是告状的,怎生跪着他?

孤云:你不知道。但来告状的就是我衣食父母!

这样的描写是相当深刻的。如果只将这样的官算做“糊涂的官”,那就将是过于肤浅的看法。现有的京戏本就将这位楚州太守桃杌改名为“胡里涂”,同时把他的主要特征写成专听一面之词,成为完全失去了判断力的人物,可笑是可笑了,然而在深度上却很感到不够了。

其次,《金锁记》在描写监狱的黑暗上也是使用了全力的。

就现有的京戏脚本而论,全制的精华所在也是集中在探监前后两场中的。禁婆似乎已经成了典型人物,是为群众所异常熟习的角色。程砚秋先生的几段摇板慢板,他在这里运用的独创的声腔,他的传达感情的方法,也都已经成为典型的了。

程砚秋之《金锁记》

程腔在青衣的唱腔里是别树一帜的。在歌唱的艺术上讲,可以说已经达到了一个特殊的境地。有很多地方,像“我哭哭哭一声禁妈妈,我叫叫叫一声禁大娘。……”都几乎是声气迫促地进了出来的。然而咬字,分字又是极为清楚的,群众在领受音律之美以外,就俨然有这样一种感觉,感到这的确是一个在啜泣着的女人的断续的话声。

《金锁记》在抒写情感细节的处所,也是极为细腻而现实的。

它写蔡母探监,婆媳相见之后的场面,用食用水饭时噎得咽喉气紧的方式说明监狱中间的无比的黑暗;用替窦娥梳洗的手法,写出这两个被残害的妇女的悲苦与相依为命的情怀,是最能刺激群众的同情的。这一场的动人的力量比起公堂受刑一场来是远远超过了的。

最后,已经到了法场,马上就要问斩之前,窦娥却还在考虑着看见自己的尸首以后的婆婆的悲痛。向刽子手做了这样的请求:

“望求二位爷们,少时我受典刑之后,将我尸首隐藏一边。”

“想我婆婆乃是年迈之人。见了尸首,恐怕性命难保,二位请上,受我一拜。”

对一个善良的女性这样的刻画,是异常鲜明而有力的,也是最能使人感动的。

程砚秋之《金锁记》

同样,我们就又听见她在死前为自己父亲设想的话:

爹爹回来休直讲,说孩儿得暴病丧无常!(二簧摇板)

在听这两句异常流行的程腔的时候,特别是在自己试唱的时候,可以分明地感觉到这不是一口气倾吐出来的,这是经过了几度哽咽才唱出来的,在这种歌唱风格的创造上是足以使人折服的。

从《金锁记》结尾的衍化看,也可以发现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

最初的元剧《窦娥冤》的结局,窦娥是死了,她的冤情是由她的鬼魂向她父亲申诉了才得到平反的。

后来京剧剧本的处理方式就两样了。把故事拉到明朝来,说海瑞(有名的“清官”)经过刑场,正好天落大雪,于是救了窦娥的性命。昭雪了冤情。而且蔡昌宗也没有死,落水之后被人救起,作了官回来,大团圆。

现在程砚秋先生的改本还是说窦娥被斩,冤狱是由窦父平反的。

其实再仔细地分析一下,这几种处理方式的基本精神都是相同的,差异的只是窦娥的生死问题而已。

同时也不能不承认,在旧戏曲中间“大团圆”的处理方式是相当普遍的。这种情感“补偿”的处理方法,特别显示出了群众的一致的感情。本来,看一出戏,如果结尾没有看到好人得救而坏蛋受惩,那总是要感到遗憾的。八十回以后的《红楼梦》,续者不少,却基本上只有高鹗一个人是悲剧结尾的。这原因也不难想见。即使是高鹗,也不能不提出“兰桂齐芳”的口号来给读者一点小安慰,可见基本上全部绝望的结尾是不可能获得最大多数读者的同意的。

这样,我们可以再看一下《金锁记》的结局了。

程砚秋之《金锁记》

窦娥是非死不可的。如果顾到元代历史的真实,在那样黑暗地统治之下,她是不可能幸免的。那么又要用怎样的手法给观众以精神上的补偿呢?申冤,昭雪,似乎都并不是最好的方法,因为昭雪之不可能是与窦娥之死的不可免有着同样的必然性的。

现在,就必须接触到悲剧的本质问题了。一出上乘的悲剧,尽管那结局是悲惨的,那故事是凄厉的,可是同时必须激起观众热烈的感情,对受难者的热烈的同情,对不合理现象的绝对的痛恨,而不是单单造成凄凉绝代与喟然叹息的消极的效果。

如果我们拿这个尺度来衡量一些所谓悲剧,大致是可以看出它们的主题的正确与否的。

这样,《金锁记》结局的关键,应该不在窦娥是否终于死了与否,而在她的死是否会留给观众一种正面的感情。

(《黄裳论剧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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