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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语界巨擘高厚堃教授谈英语学习

我常想,一生潜心于学术,无意功名利禄而远离社会纷繁复杂的人,大抵比较长寿。临访高厚堃教授之前,我与他有过几次电话通话。已入耄耋之年的他声音清脆而洪亮,思路清晰,思维敏捷,着实让我大为震惊。

约好下午三点见面。当我爬上五楼到高厚堃教授的家时,已是气喘吁吁。我不解他为什么这么大年纪还坚持住这么高的楼层。他说:“我就是喜欢安静,我不怕高。从八四年到现在,一直住在这里,没动过。”一边说着,一边把我领进屋。屋内陈设简陋,除了一台电视机,一个茶几和几张沙发,其余全是书柜。

见到高厚堃教授本人,才发现岁月已然在他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他步履缓慢,形容消瘦,唯有那双灵动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坐定后,我问他最近这些年都怎么打发时间。他淡淡地说,离休后,也没做什么其他的事情,平常就是看看书,听听音乐,做做运动,有时候给杂志社写写稿子。他告诉我,他的很多器官都大不如以前了,眼睛也退化了,看东西写东西都很吃力。唯有耳朵,到现在为止都还可以。因为他习惯了每天听音乐,听英语。

他自从参与编纂新中国第一部《汉英词典》(以下简称《汉典》),之后又穷十年之力对其进行了修订。《汉英词典(修订版)》(以下简称《汉修》)于1995年问世。其间,他还随从王佐良先生等其他三位教授合编了大家耳熟能详的《欧洲文化入门》。2004年开始,他给《英语沙龙》杂志开辟了一个栏目,叫“寻章摘句”。

我问他平常一般做什么运动。说到运动,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太极拳我会,八段锦我也会--八段锦你知道吗?就是古代传下来的一种健身操。我现在只能做这个了。我乒乓球打得可以,人家管我叫高师傅。现在身体不行了,打不了了。”

随即,他翻开一本书,指着一张照片。“瞧,这个就是我。看不出来吧,当时是四六年,我们学校(圣约翰大学)是上海市乒乓球比赛的冠军。”然后,又给我看了几张其他的照片,“这些照片其实连我自己都没有,不知道他们怎么弄到的。现在偶尔拿出来翻翻,觉得挺有意思。”

这是一本《上海圣约翰大学校史》。我很好奇,便拿过来翻了翻。上面有很多其他知名校友的照片以及生平事迹,包括周有光、林语堂、荣毅仁、邹韬奋和经叔平先生,等等。

高厚堃教授于1925年出生于上海,1947年从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毕业后,他当过中学教师,也曾在一家进出口公司任职,上海解放后毅然决定北上。“在当时,很多人都觉得不可理解,家里人也很惊讶,但最终还是支持我的决定。虽然一直默默无闻,但这个决定确实是我人生中最大的转折点。”

他告诉我,算下来他到北外已经有六十多年了。刚来那会儿在革大(华北人民革命大学),睡地铺,吃高粱米,小米饭,干苦力活儿。“后来累得吐血了,革大让我退学,怎么说我都不肯,后来他们也感动了,就把我留下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

他说,人生有时候真的很神奇,他相信命运。他最初被分配到外交部,但也是由于身体不好,没有去成。他觉得很庆幸,不然《汉典》的诞生也许就仅仅只是其他人的故事了:“我觉得我就应该做这个工作,这个才是我喜欢的。尽管很少有人知道我,我觉得无所谓。不知道就不知道嘛,只要我过得满足,过得开心就行。人能够享受自己的工作很重要。如果一个工作你根本不感兴趣,有什么意思呢?当然,有人知道我,我也很高兴。”

的确,除去老一辈的教授和北外早期的学生,知道高厚堃教授的人恐怕不多。我理解他的话。他无意于将自己的成就显耀于人,无意于社会外界对他的看法,但看到有人知道他,记得他,心里总是高兴的。

《汉典》的编纂工作始于1971年,历时七年,其时主编是吴景荣先生。后来由于中国社会发展迅猛,汉语词汇更新加快,由危东亚先生担任主编,高厚堃教授和应曼蓉老师作为副主编,根据各方面的反馈以及词典学的理论,于1983年对其进行了全面修订,这次修订工作达十年之久。《汉修》出版后,荣获“第十届中国图书奖”,“第二届国家辞书一等奖”和“全国优秀畅销书奖”。《汉英词典》的第三版于2010年1月正式出版。

高厚堃教授告诉我,在《汉典》的编纂过程中,一共制作了数十万张卡片,为词典的立条、释义、例证提供了比较扎实的基础。例如“大肆”这个常用词,它的依据是上百张卡片,一共有20种不同用法,70多种译法。而且,所有的词条都由北外资深英籍教师大卫·柯鲁克(David Crook)一一审查并最终定稿。“大卫给我们的帮助很大。当时他几乎每天都来上班,工作特别认真,只要有疑问,他都要逐一问清楚。我就陪在他旁边,当解说员。”他笑了笑,说,“还记得有一次在审阅‘汗青’这个词条的时候,有一个例证,是文天祥在《过零丁洋》中写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当时他很迷惑,但当我解释了这个历史典故后,他恍然大悟,随即将译稿定为 Everyone must die,\Let me but leave a loyal heart shining in the pages of history. ”

我连连点头,《汉典》的专业、细致和全面,我们有目共睹。著名科学家谭其骧先生曾说,工具书的质量,是一国文化水平和科学研究成就最明显的体现。此话用于《汉典》实不为过。

我说我曾听一位语言学家说过这样一句话:编词典是艰苦而又不被人理解的劳动,它不是人干的,但它是圣人干的!他报以淡然一笑:“其实我觉得没什么,我乐在其中。”

他说,命运又一次眷顾了他,因为他从小就爱查字典:“我小时候没事就翻字典看。一本普通的中文字典,哪个部首在哪一页,我都记得。看来我天生就是编词典的(料)嘛,哈哈!”

我想,编纂词典过程中的甘苦,也许只有参与工作者本身才有深刻的体会。而且词典需要不断地修订,这个是不言而喻的,因为活的语言随着时代的发展不会一成不变。无怪乎我国语法大师吕叔湘先生曾赞扬词典工作是不朽的事业。

人类编写词典的历史很长,但对于编纂词典的原则与方法--词典学的研究却大约是1925年以后的事情了。想来,编写词典的过程无异于摸着石头过河了。《简明牛津当代英语词典》(The Concise Oxford Dictionary of Current English)(以下简称《简明牛津》)的编者H. W. Fowler也承认在着手编写第一版时,投身于词典学的海洋而未曾学过游泳,更多的是依靠大量的语言材料。

高厚堃教授从开始参与词典的编纂工作后,一直研究词典学和词汇学。他曾经在《外语教学与研究》上著文,分别对《汉典》和《汉修》作了详细的分析和总结,并指出两部词典的优劣之处。

他认为,编词典的工作最主要的还是立条,释义和例证三大块,而这些都是有讲究的,有它的一套科学方法,并不是随随便便把词语堆上去就可以了。他在《关于<汉英词典>(1978)的思考》一文中指出:

在立条过程中,有两个问题值得注意,一是处理单字条目时要注意区别对待自由语素(free morpheme)和粘着语素(bound morpheme); 二是多字条目立条的标准。我们认为,汉英双语词典的多字条目应以固定词组(包括习语、四字成语)和“限制程度”较高的词组为主,包括“离合词”,如“结婚”、“开会”、“打仗”以及常见搭配“吃官司”、“开玩笑”等。如果一个词组除了作为语义单位(semantic unit)以外尚有因其组合的形式而别有他解时,那么应以语义单位立条释义,并附以确切的例证。《汉典》多处以自由词组或“语法的词”立条,如“沉舟”、“满脑子”、“拉出去”等等,这是有损于词典的严谨性的。

另外,《汉典》里有的词组既立条又在别处作例证的现象不少,英译也不一致。“这是大忌。”他神情开始变得严肃起来,“词典是最讲究节省篇幅,不能浪费。我的这点想法其实是受《简明牛津》的启发。以它最初所收的let sleeping dogs lie为例。这个习语出现在dog, lie, sleep三处,而且释义各不相同,直至第六版才给予纠正。”《汉修》解决了这些问题,同时根据语言的发展变化增加了两万多个新的条目。

关于例证,他在《关于<汉英词典>(修订版)的修订》一文中指出,例证的主要目的是说明词条在自然场合下的用法,举例不当就会歪曲词义。如“开朗”一词,作open and clear释义时,就不能举例并另外立条为“豁然开朗:suddenly see the light”,而应当举自然的例证,如《桃花源记》里的“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他说,编词典的过程对他影响很大,让他养成了“抠”字的习惯,加上他天生就认真执着,对语言也异常敏感,常常会弄得人啼笑皆非。我说,我有所耳闻。他曾经因为2008年北京奥运会闭幕式上有人将国际奥委会主席罗格的发言里exceptional一词翻译成“无与伦比”而心有不安,认为应该翻译成“非常出色”,后来还特地给有关单位打了个研讨电话。

他大笑,说确有其事,还解释道:“exceptional一词的英文释义是unusually good,而不是incomparable,不信你查查?”

他说,没办法,这股劲头他天生就有。

高厚堃教授是喜欢安静的。他的喜欢安静,我以为,并非完全源自内心的孤独,而更多的是出于对自己事业和生活的专注,是对人生的别一种享受。

他热爱音乐。他说,音乐是他一生的爱好。即使在“文革”期间,他也躲在家中偷偷听古典音乐。他现在每天下午4:40都会定时打开CCTV音乐台,听听音乐。“我读大学的时候,修过一门音乐课,两个学分。当时教我的是一个犹太教授。他用英文讲古典音乐,告诉我们什么叫sonata(奏鸣曲),sonata form(奏鸣曲式),什么叫巴洛克,古典乐派等等。另外,我有一个好朋友,是校内音乐协会的主席。受他们的影响,我懂一点音乐。”说着,他指了指我对面的一个书架,“我收藏的CD很多,你看对面那个书架上,一共四层都是。另外两个房间里面也放了很多CD。”

我知道,音乐是他的得意之笔。他后来除了在学校教联合国译训班,还给学生开过关于古典学派的讲座。北外的校歌《人民需要我们到哪里,我们就到哪里》就是由他后来改编成合唱的。

他告诉我,他曾经学过小提琴和钢琴,但是后来由于各种原因而放弃了。他随即拿出一张纸,写了一首七言小诗。他说,他喜欢文学,平常闲来没事就弄弄文字。这几句诗是他在耄耋之年对自己人生的一个小结,或得意,或遗憾:

经世济民随疾风,

寻章摘句老雕虫,

小球弃我圆盘在,

声咽怀娥入梦中。

他告诉我,“寻章摘句老雕虫”是借用唐朝诗人李贺的诗句,而“怀娥”是小提琴violin旧时的中译文“怀娥铃”的省略。看得出,他对“怀娥铃”始终不能忘怀。

他说,音乐带给他一种人生态度。我问他:“所以您才这么乐观这么开朗的么?”他摇摇头说,那倒不尽然。音乐让他懂得享受生活,因为人生往往是充满矛盾的,但音乐可以帮他解脱。“我过得很满足,因为我热爱我做的事情。现在的社会很浮躁,你还年轻,什么时候都要记得想着自己的学问,自己的前途,自己的事业,不要为了金钱的缘故,什么都干。”他语重心长,“这个事情你一定要放在心上,对你的人生很重要。我发现你有一定的语言天赋,所以不要浪费。要坚持听英语学英语。现在的学习环境也比以前好,CCTV啊BBC啊CNN啊等等各种英语渠道都有,一定要把握好。以后找工作了,也要注意选择。有的工作有钱但是没多大意思。要我说,吃点苦又算什么呢,我还有我的前途,我还有我的人生,我的前途比什么都重要,我的一生比什么都重要,要做到这一点是不容易的。”

我回到刚刚那个话题,问他当时是怎么想到在《英语学习》杂志上刊登英文歌曲的。他听后觉得很惊讶,也很兴奋,好奇我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关于他的事情。

他再次起身,从另一个房间里抱出一个装满书的纸盒,步履蹒跚。我赶忙迎上去帮忙。他小心翼翼地拿出几本杂志。我一看,是几期《英语学习》(他是1990-1995年间的主编)。有的封底印有手抄的英文歌曲,字体很干净很有美感。“你看,这些都是我抄的。”他指着那些歌曲,“这是编委们建议的。因为他们知道我懂点音乐。你知道,那时候既懂简谱又懂五线谱的人不多。”

他又翻出几本给我看:“你看这个,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当我们还年轻》)。我很喜欢这首歌。”

这是著名电影《翠堤春晓》(The Great Waltz)的主题曲。影片讲述的是一位奥地利作曲家--“圆舞曲之王”约翰·斯特劳斯的爱情与音乐传奇,再现了一系列圆舞曲的创作过程,其中包括《蓝色多瑙河》(The Blue Danube),《春之声》(Voices of Spring)等举世闻名的曲目。

没等我接过手,他就又把手缩回去,开始照着歌词唱起来,一边唱还一边用脚打着拍子。他神采飞扬,已然沉醉其中。或许是下午谈话太久的缘故,他的嗓音略显沙哑。

我陶醉了,仿佛面前唱着歌的是别一个年轻的他。

不知不觉中,他便接连唱了三四首。后来他实在是累了,便歉意地笑了笑:“哎,老了,嗓子不行了。”

我说,其实我很想继续听下去。他大笑。

来源:北京外国语大学官网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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