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一座城市立传,也是对这座城市再学习、再认识过程,通过追溯源流,梳理历史,对它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从而建立起人与城市、人与历史的感情纽带,知道我们的来路是怎样的,也知道明天的路该怎么走。
吕淑娟:您早年的先锋小说写作别具一格,我拜读了您的《环食•空城》(1987年《人民文学》第1-2期合刊),属于代表性的先锋小说。小说属于虚构类的写作,而传记却属于非虚构,讲究写实和客观。能否结合前期小说的创作经验,谈一谈您为什么从卓有成果的小说写作转型从事非虚构作品写作?从小说创作转型到传记写作经历了什么样的心路历程?
叶曙明:在我看来,虚构与非虚构并没有清晰界限,我的小说所探索的,是真实的自我,对我而言,它决不是虚构的。所有思想都是真实的,我把我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也是一种写实。古往今来的人类历史,就是由无数个体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所构成的。
也可以这么说,我的小说是直观自己的内心世界,这个世界是密闭的,只有我一人能进,我试图通过小说把它呈现出来;而历史作品是写我能看到的、我能理解的外部世界,这个世界光怪陆离、纷纭杂沓,我能看见多少,能理解多少,则受着个人内心世界左右。
我为什么从写小说转向传记写作?因为当小说写到一定时候,我觉得文字的局限太大了,我不得不使用别人创造的工具,被动地接受别人赋予文字的内涵,去进行纯个人的表达,而这往往不能满意,想说的无法写下来,写下来都觉得词不达意。尤其当历史处于急剧嬗变的大时代,这种文字的苍白感、无力感尤其强烈,所以从1996年以后,我就不再写小说了,把目光转向历史。
《草莽中国》
叶曙明 著
花城出版社
我从小对历史就很感兴趣。1987年我出版第一本长篇小说《军阀》就是写民国初年的历史。1996年出版了第一本非虚构的历史题材作品《草莽中国》,这部书稿后来在多个出版社修订重印。
吕淑娟:《广州传》和《中山传》是您近期城市传记领域的代表作。实际上,早在十多年前,您就专注于对广州历史的研究和写作,创作了《广州辛亥年》《广州旧事》《广州往事》《儒林芳草:广州书院史话》《其实你不懂广东人》《百年激荡——20世纪广东实录》《万花之城——广州的2000年与30年》《万花之城:广州的2000年与30年》等一系列非虚构的作品。《广州传》的写作,内容更为丰富和全面,看得出来在史料融会方面也下了很大功夫,覆盖了历史、民俗、歌谣、文学、语言学等多方面,《广州传》的创作与以往的历史写作有什么不同?写作时是否遇到什么困难?请分享一下。
叶曙明:当我决定为广州立传时,第一件事就是要为广州定位。广州是一座怎样的城市?近年人们已逐渐有了共识,即广州是一座商业城市,并以十三行和海上丝路作为证明。因此,十三行的历史地位在近年得到极大的宣传与提升。但我认为,广州商业传统还有另外一面,就是平民商业。它与海上丝路一样源远流长,基础深厚,而且对广州这座城市的气质形成,有着更为深刻的影响。我写《广州传》时,便尽可能把更多的篇幅,用来反映平民生活,他们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我认为这是广州文化精神的根基。
《广州传》(简明版)
叶曙明 著 汪泉 改编
广东人民出版社
中国以往的历史书,大多是帝王将相的起居注,尤其是明清以前,民间史料很少,汉朝的广州人穿什么?吃什么?唐朝的广州人住什么?玩什么?写《广州传》要还原这些生活细节是最大的困难。也没有什么捷径可走, 只能广泛阅读,扩大视野,从古人写的正史、野史、笔记、诗词、民间歌谣、俗语和现代史学研究成果、考古成果中,挖掘出各种片鳞半爪,寻找广州人生活的蛛丝马迹,再把它们融合贯通,让底层的历史以尽可能真实的面貌呈现。
吕淑娟:传记是文学和史学的融合体,既要富有文学性,满足读者阅读的观赏需求,又要尊重 历史和客观事实。在文学性和史料性两方面,您是如何处理两者之间的关系的?
叶曙明:我早期写小说的经验,对我写传记有很大的帮助,它让我养成了一种习惯,写作时非常注重作品整体感,结构要有节奏感,文字要有韵律感,人物与场景描写要有可视感。这不仅写小说需要,写传记也需要。如果把传记写成大事记、年谱、碑志、起居注,枯燥冗繁,虽然貌似全面、严谨,但普通读者却不会有阅读兴趣。
我觉得在描写自然景物时,可以发挥一下,比如山川大海、风雨雷电、四季更替等自然景观,千百年都不会有太大差别,这些是可以发挥想象的,适当地描写渲染,可以营造一种现场感。 但涉及人物活动以及语言、饮食、冠服、住宅、舟车、用具、风俗等,则必须有出处、有依据。当然,我会不会引用了古人的虚构之词?这也是有可能的,比如明朝人去写汉唐历史,必然掺杂了不少个人的想象与杜撰,我们引用时,就很容易掉进坑里。这只能用各种史料进行比对,仔细甄别。但受到个人阅读和学识的局限,在面对浩如烟海的史籍时,出现错判错引,有时是很难避免的,只能尽力而为,至少在我这里不虚构、不造假。
吕淑娟:一谈到传记,人们往往会想到人物传记。城市传记是一种新型的文体,和一般的人物传记区别在哪里?您最早开始写作城市传记的契机,是否受到《伦敦传》的启示或影响?
叶曙明:我也写过人物传记,2003年出版《共和将军》(陈炯明传),2008年出版《最是梦萦家国》(霍英东传),2012年出版《启明之星》(梁启超传)和2016年出版《李鸿章传》(三卷)。我觉得写人物传记与城市传记的区别不是很大,写城市传记,也是要把城市当作活生生的人来看,有看得见、摸得着的骨骼、血脉、肌理、外貌,也有摸不着但能感受得到的灵魂、性格、气质,有自己从幼年到成年的独特的成长过程,有自己的成败得失、喜怒哀乐。如果说《伦敦传》给了我什么启示的话,也许就是要 把城市当作一个活人来看,才能发现其文化基因,从而理解它的成长变化。
吕淑娟:您认为城市传记作为一种全新的文体,具备怎样的创新特质?作家应该具备怎样的文体意识,来引领城市传记未来长足的发展?
叶曙明:城市传记也是传记,它与人物传记一样,也是要重构历史舞台,让城市故事得以展开,重新组建城市在不同时期的生命历程,表达对这座城市人、地、事、物的感情与看法。
无论写城市传记,还是写人物传记,都要具备两个先决条件: 首先是对这座城市有感情,无论这种感情是爱还是恨,至少它能让你激动。其次是 要有尽可能丰富的史料,史料收集是无止境的,别说史书永远看不完,就是每年的考古新发现,也会不停刷新认知。
只有足够深的感情,才会让你有无限的耐心去寻找史料,而当你拥有的史料越来越多时,对城市的理解也会越来越深,感情也会越来越深。当史料积累到一定的程度时,你就可以慢慢看清历史发展的内在逻辑了,就可以理解它的过去,明白它为什么会是这样,它的明天会怎样。
吕淑娟:《深圳传》出版于2018年,它是您开启城市传记创作的发端吗?是否可以理解为,《深圳传》的小试牛刀为您后续创作《广州传》《中山传》等城市传记提供了实践指引?
叶曙明:在《深圳传》之前,2016年我还出版过一本《粤海扬帆》(后来改名为《逐梦》重版),这是为东莞立传,虽然没有采用传记之名,但其实也是一本城市传记,结构形式与《深圳传》相仿。这两本书都是在广东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可以说他们是最早关注到城市传记这种新生文体,并开始策划与实践的。
我写东莞传、深圳传时,对这种文体还不是很熟悉,有“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可以看出很明显的探索与尝试痕迹,作品结构上难免有生硬之感。如果将来有机会修订重版,我想会有很大的改进空间,可以做得更好。但经过这两次试水后,在写《广州传》时,我对城市传记这种文体已不再生疏,甚至胸有成竹了。我知道该抓住什么脉络主线,对历史情节该做怎样的取舍,才能更好地把这座城市与众不同的特质呈现出来。
广州/Unsplash
吕淑娟:从2018年出版的《深圳传》到2020年的《广州传》、2022年的《中山传》,以及现在正在筹备出版的《香港传》,《广州传》融汇了丰富的历史和文学、文化史料,带领读者走进历史现场;《中山传》从平民生活落笔,建构了庞大的家族谱系,再现城市家族史;《香港传》以霍英东这个人物的故事作为伏线,以多样的感官细节描写,形塑了繁华都市的形形色色乃至声音、味道。请您简单介绍一下这几部城市传记的核心特点。这期间的写作感受有何不同?创作手法有发生转变吗?有什么收获?
叶曙明: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特点,我希望每部城市传记都能真实、生动地反映它们各自的特点。 广州是以它的市井气息吸引我的,所以我写作时自然而然就会突出它的市井气; 中山是以乡土气息吸引我的,写作时就会突出它的乡土气。《香港传》同样是以香港人群体为主角。香港人从语言、饮食、习俗,乃至气质、性格等各方面来看,与珠三角的人其实很相似,但他们多了一个特殊的社会环境,这就是近百年被殖民化统治的历史。这在香港文化中,搀入了许多珠三角其他地区所没有的特色,成为最典型的东西方文化合体,这在中国所有城市中,也是独一无二的。
香港 / 派大星 摄
为一座城市立传,也是对这座城市再学习、再认识过程,通过追溯源流,梳理历史,对它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从而建立起人与城市、人与历史的感情纽带,知道我们的来路是怎样的,也知道明天的路该怎么走。这是城市传记的一个意义。
吕淑娟:您是土生土长的老广州人,想必在创作《广州传》过程中也增长了对这座历史城市的认识。您最为欣赏广州的哪些城市特质和人文精神?
叶曙明:广州历史上,经历过多次从北方来的战乱破坏,但屡毁屡建,一次次从废墟中重生,它有着顽强的自我修复能力。 广州人追求的是一种单纯而自由的生活状态,不卑不亢,不急不燥,平凡细碎,温润内敛,就像一条平缓而宽阔的河流,水所具有的包容性、流动性、灵活变化,顺则有容,逆则有声的特点,都可以用来形容广州。
吕淑娟:为城市立传是很有意义和价值的,能记录历史,帮助人们深入了解城市面貌。您今后还有撰写省内其他城市传记的计划吗?目前您还有什么写作计划和写作发现?
叶曙明:为城市立传,是一项浩大而艰巨的系统工程,广东人民出版社作出了令人敬佩的贡献,不仅出版了《广州传》《潮州传》《中山传》《东莞传》等图书,还策划了《佛山传》《珠海传》《香港传》《澳门传》等。广东许多城市都有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文化底蕴,以我比较熟悉的珠三角城市来说,像惠州、肇庆,都值得大书特书,如果有机会,我也很希望能够为这些城市立传,但这要看机缘吧,因为现在感觉年岁渐高,时间太少,想做的事情太多,唯有尽力而为,能做多少算多少吧。
吕淑娟:感谢您细致而精彩的分享!城市传记写作任重而道远,相信您的经验能给其他传记作家以启发,让更多历史被书写、被铭记。
叶曙明
广东作家,近代史研究者。曾任职于花城出版社、广东省出版总公司、广东潇洒杂志社、广东教育出版社。1980年起开始写作,以历史、散文、小说为主。出版了《大变局:1911》、《重返五四现场:1919,一个国家的青春记忆》、《中国1927·谁主沉浮》、《大国的迷失》、《其实你不懂广东人》、《广州传》等著作。
吕淑娟
文艺学硕士,广东省传记文学学会副秘书长。
*以上内容转载自公众号广东省传记文学学会,2024年10月19日文章,原文《名家访谈 | 为城市立传,让历史焕发新生——叶曙明访谈录》,作者是 吕淑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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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传》(简明版)
叶曙明 著 汪泉 改编
广东人民出版社
这是一部城市传记。作品第一次从平民视角入手,书写了广州两千多年(前214年—1949)的市民生活、城坊地理、灾难兵祸、迭代治理、文化宗教、港口渔猎、休闲娱乐等,全书30万字。作品语言精练,散点式的信息密布,故事叠加,互为牵引,整部作品繁花叠缀,摇曳多姿,既有看点,也有历史厚度。因此文本和平民化气质的读者有很大的接近性,可读性强,在文体和写作方法上具有创新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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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传》
叶曙明 著
广东人民出版社
这是一部城市传记,以非虚构文学的形式追溯中山五千年的文明发展历程。三条主线贯穿整部书稿,一条是经济主线:中山从以渔业为主的海岛经济,转变成以农耕畜牧为主的农业经济,再发展为买办群体活跃、与世界通商的近代商业城市;另一条是政治、文化主线:明代以降,香山诞生了大批文化名人,留下了丰富而宝贵的文化遗产,而近代以来,在孙中山领导的反清民主革命中,中山更成为革命的策源地;第三条是民间生活主线:从中山的人口、语言、饮食、衣冠、建筑、时令节俗、民间艺术等方面入手,描写了这些民俗活动的来龙去脉,再现其万众同乐的场面,探索南越文化在两千多年间与中原文化的融合嬗变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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