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现场
王博部分学术著作
编者的话:
总书记指出,“深入挖掘和阐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内涵,用马克思主义激活中华传统文化中的优秀因子并赋予其新的时代内涵,发展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作为其核心的思想文化的形成和发展,大体经历了中国先秦诸子百家争鸣、两汉经学兴盛、魏晋南北朝玄学流行、隋唐儒释道并立、宋明理学发展等几个历史时期。道家是先秦诸子百家中重要的学派之一,蕴含着深邃的哲学思想、高尚的道德规范、精湛的艺术精髓和实用的生活智慧,是中国古代思想史中一道不可或缺的风景,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本期讲坛中,王博教授结合自己的学术积累和人生体悟,深入浅出地阐释了道家的哲学智慧,带领我们一起仰观宇宙,俯察世事,展现了深刻而实用的人生哲理,引人入胜,令人深思。这是他在中国版权协会上的演讲内容,现整理发表,以飨读者。
我们生活在一个科技突飞猛进的时代,科技深刻改变了世界,在给人类生活带来巨大便利的同时,人的角色和生存也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这也提示我们在重视科技的同时,必须重视文化的作用和意义。
科技一往无前,人文则要瞻前顾后。未来已来,过去未去。同世界其他文明一样,悠久的中华文明蕴藏着丰富的智慧,也有巨大的引力。哲学因其追求智慧的品格成为智慧探索的汇聚之所。智慧和知识不同,知识是对于事物的了解,智慧则是对于贯通事物的根本原理的了解,对人生存意义的了解。换言之,对道的了解。哲学是对于宇宙和人生的系统反思,这个系统反思的结果,用中国哲学术语来说,就是道。
中华文化的格局是多元一体,道家思想是多元中的重要一元,是中华智慧的重要组成部分,老子、庄子以及后来的王弼等是这个传统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司马谈把先秦诸子概括为六家,最推崇道家,认为道家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因阴阳之大顺。《论六家要旨》评论道家说: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
《庄子・天下篇》也概括过老子和庄子的思想,其大要如下: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
王弼是最著名的老子解释者,《老子指略》对老子宗旨的概括是:
论太始之原以明自然之性,演幽冥之极以定惑罔之迷。因而不为,损而不施;崇本以息末,守母以存子。贱夫巧术,为在未有;无责于人,必求诸己。
不难发现,在上述说法中,虚无、因循、无为、自然、变化、死生等是道家论述的重点。以下,我就尝试从几个方面概述道家的智慧。
尊道
道家之所以为道家,当然和道有关。道不仅是道家,也是中国文化和哲学最核心的一个观念。道是价值和秩序的总称,也是价值和秩序的根据,用朱熹的话来说,“兼体用,该费隐”。各家对于道的理解不同,也因此具有了不同的精神方向。
道家对于道的理解,核心是一个无字,关键在有和无之间的关系。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是从有开始的。有,指有形有名的物,大到天地,小到秋毫,都是有。是什么让有成为有,物成为物?是什么让人成为人?世界成为世界?老子给出了一个答案,“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后来的庄子、王弼沿着这个方向又进一步发挥、论证。庄子说:“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王弼说:“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必生乎无形,由乎无名。无形无名者,万物之宗也……若温也则不能凉矣,宫也则不能商矣。形必有所分,声必有所属。故象而形者,非大象也;音而声者,非大音也。”
哲学离不开思辨和论证。道家贵无,主张有生于无。其核心的论证是有不能以有为有,必由无而有。如王弼所说,有一定是具有某种性质的有,或温或凉,或方或圆;方的就不是圆的,温的就不是凉的。进一步说,有意味着有界有限,具有这个性质就不能同时具有那个性质,就陷入有外有对之局,不能成为无限丰富的万物的根据。所以,道必须是无界无限的,必须是没有任何具体性质、却又可以包容成就各种性质的,道家思考的结果,这只能是无。按照这种理解,有生于无不是经验世界中如子生于母般的生,而是指无乃有得以生的根据,这是逻辑意义上的生。在逻辑意义上,无是万物的生化之本。
思辨离不开经验。有生于无首先是在经验世界发现的。道家特别关注事物之间的对立,或者事物内部包含的对立,并洞察到对立事物之间的互相转化、互相成就。如“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老子》第十一章举了几个例子,如“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一个屋子之所以能够作为教室,是因为有实有虚,既有实的墙壁户牖,更有虚的空间,虚的空间才让这个屋子有成为教室的便利。实是有,虚是无。于是得出“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的结论。有鉴于此,老子强调有无相生。“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这是无生于有;“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这是有生于无。老子特别重视有的世界的保存,所以更强调有生于无,即通过无来成就有。
思辨又要超越经验。经验是针对特殊事物的,哲学则追求一般。祸福相倚是特殊,“反者道之动”是一般。“有生于无”是一般,“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也是一般。有了一般,经验性的认识就上升到普遍的智慧。
思辨的背后有价值在支撑。如果你想要某一个具体样子的世界,那思辨就会指向某一个具体样子世界的根基,就会指向有。道家不期望某一个具体样子的世界,而是可以包含很多样子的世界,“如是”的世界,所以走向了无。无不是否定万物,更不是毁灭它们,而是空虚不毁万物。道家认为,只有无才能把差异而多样的事物肯定下来,成就它们。如王弼所说:“将欲全有,必反于无”。无也不在有之外,只能在事物的生长成就中体现。
贵德
德和道是无法分开的。从生成万物的角度看,是道;从养育万物的角度看,是德。所以老子说:“道生之,德畜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把握了道,也就有了德。德是道的内在化和具体化,内在化是说内具于心,具体化是说处事应物。道家论德,有道德、玄德、常德等说法,也有上德、下德的区分,在道家看来,儒家主张的仁义礼就是下德。上德和下德造就的是不同的生命和世界。
道是无,德也和无密不可分。《庄子》说:“夫恬淡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恬淡寂漠虚无无为,还是在讲一个“无”字。恬淡则不热衷于名利,寂漠则不寄心于喧哗。有道德之人,能够游心于物之初,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但这不意味着脱离世界,而是开展出一种对世界的新态度。老子讲玄德的内涵,是“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生、为、长是就万物说的,不有、不恃、不宰是就道说的。万物生长作为,道并不占有、居功、主宰。儒家讲德,讲仁义,是向外推的;道家讲德,是向内收敛的。所以老子才说:“上德无为而无以为”。无为最容易被误解为不作为,其实是不乱作为。无为是为的一种方式,所谓“为无为”,强调对于万物和世界规律的尊重与顺应,不是从个人意志或意愿出发,而是从规律出发来作为。由此就发展出节制和宽容的精神。越是有权力,处于主导地位,越是要节制,要宽容。
有德之人,就是所谓圣人。“圣人恒无心,以百姓心为心。”无心才能以百姓心为心,百姓心就是我的心。有德之人,也一定是体贴和宽容之人。道家追求无弃人、无弃物,一个都不能少。厚德载物,德越厚,载的物就越多。“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真正的善和信不是立一个善或信的标准来衡量万物,简单而任意区分善和不善、信和不信,而是体贴事物的差异,尊重事物的本性。老子把这称为德善和德信。
在这种理解之下,有德的表现就是柔弱。《庄子·天下篇》说老子“以濡弱谦下为表”,班固《汉书・艺文志》说道家“合于尧之克让,易之谦谦,一谦而四益”。道家以为“含德之厚,比于赤子”“骨弱筋柔而握固”,强调柔弱胜刚强。“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柔弱不是真的脆弱,而是强者示弱。真正的强者不是战胜别人,是克制自己。这也就是老子说的“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克制自己,才能给他人留下空间。
守黑
道家喜欢玄字,如玄之又玄、玄德、玄同、玄冥等。以玄同为例,指“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混沌未分的状态。老子说的守黑,含义与此相通。
守黑的说法,出自老子“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白是清楚明白,黑是幽暗混沌。知其白,是说知道清楚明白是怎么来的。守其黑,是对清楚明白的反思,然后守护万物的幽暗混沌。极是准则或标准,无极就是没有确定的准则或标准。
这涉及道家对于知识的理解。知识的功用之一是区分,如是非、善恶、美丑等,都是知识。道家对这种类型的知识,都保持足够的警惕,认为它们会造成坏的结果。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美之为美、善之为善,即是用关于美和善的知识确立事物是否美和善的标准,极就是标准,合乎这个标准的就是美和善,反之就是恶和不善。道家立足于虚无的立场,对于这种知识的合理性提出质疑,进而质疑知的合理性。按照庄子的理解,知总是从某个视角出发的,“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人们总是受限于某个视角,由此而来的知识都不是真知,而是成见。真知只能来自于“以道观之”,以道观之,则物无贵贱。成见把物绑架了,物被纳入到所谓知之中,成为从属于某个名的物,譬如美物或恶物、善物或不善之物。这些都是人为的标签,真正的物与此相距甚远。撕掉标签,物才成为真正的物。这也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意思。
所以道家主张“复归于无极”,也就是以道观物、以无观物。这种由无而来的知是无知,无知也是一种知,无知之知,也叫不知。老子说:“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知道自己不知道,这是最高的境界。不知道却以为自己知道,则是病态的知识。去知,是要去掉这种病态的知识。庄子更喜欢讲无知,“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齐物论》说:“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三问而三不知,理想的圣人都自觉到自己的无知,不知道物之所同是,即衡量事物的普遍标准,甚至连自己的无知都不知道,更有甚者,认为物在根本上不能够用知识来把握。道家认为,无知的态度才能避免对事物的扭曲,让事物在自然舒展的状态下生长。
随着技术的进步,我们越来越生活在一个透明的世界之中,由此也产生了很多新的问题。重温道家守黑的智慧,也许是有益的。
留白
留白是中国艺术一个重要的观念。中国画很讲究留白,也就是不画之处。清人笪重光说,无画处皆成妙境。宗白华讨论中国艺术精神,特别注重留白,他说:“空白处并非真空,乃生命流动灵气往来之所”。
道家智慧中最能体现留白的是“道法自然”。自然是自己如此、自然而然之义,指事物按照自己的样子生长。道家很喜欢讲“自”,如自然、自化、自正、自朴、自富、自名,而不是被化、被名、被正等。事物的自然取决于道的无为,所以无和自密切相关。老子说:“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王弼解释“道法自然”说:“法自然者,在方则法方,在圆则法圆”。物各付物,方的就随着它方的样子,圆的就随着它圆的样子,这就是道法自然。基于此,道家特别反思并抑制干涉万物自然的冲动,哪怕是出自善意的冲动。以仁爱为例,相对于纯粹以气力为中心的丛林法则,固然表现出很伟大的用心。但玄之又玄的世界有时候也会让善意产生不善的结果,如混沌之死寓言所呈现的。老子称之为“善复为妖”。
所以,心也要留白。庄子说:“虚室生白”。虚静的心才能生出大光明,实际的世界得以呈现。这是光而不耀的光明,共生并育的光明。道家论心,特别强调虚静。心斋和坐忘,说的就是虚静。坐忘是忘掉那些该忘掉的东西,外物、外天下、外死生,“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心无所系,虚无恬淡。心斋是心如气之虚,以成物应变。虚静的心也就是无心,我无心,他人的心才可以呈现。无心方可以顺有,而不是干涉有、扭曲有。无心无为就是留白,给他人和世界留出空间。如此,万物的创造力和活力才能够被充分释放出来。
达生
道家的智慧一定会落到生命之上。生命是形体和心灵的结合,形体是必不可少之物,但真正让人成为人的则是心灵。道家对于生命的理解,最重要的认识是自得,最鲜明的精神是达观。《庄子》有《达生篇》,开篇便说:
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
达生的关键,首先是了解生命的无可奈何处,不得已处。在此基础上,才能了解生命的主动处,升华处,把生命从养形逐物的悲哀状态下解放出来。
道家充分意识到人在时间中的生存。这是一个大化流行的世界,四时推移,草木荣枯,有生便有死,既无法逃避,也无可奈何。来不能却,去不能止,非常形象地表达了这一境遇。任何想把生命留住藏住的努力都是徒劳的,所以最好的方法是安时而处顺。道家绝不刻意追求形体的保存,也不把喜怒哀乐等情感寄托在无可逃避的变化之中。“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道家也体会到芸芸众生在物役中的生存。形为物役、心为形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物役的人生是悲哀的人生。在庄子看来,外物是自己无法掌控的,“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者也。寄之,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对于无法掌控之物,最好的态度就是安之若命。
时间中的生存是不得已,物役中的生存是悲哀,道家追求合乎道德的生存,或者说体道的生存。只有回到本原处,生命的意义才能真正浮现出来。道德落实到生命上,就是性命之情。这是人之真性,人之常然。庄子特别强调对自己性命之情的体认,“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体认之后,才能安其性命之情。道家要的是做自己,而不是舍己从人。因此,也不主张显己耀彼。
在此,心的关键作用得以突显。心灵是道德的展开之所,世界的尽头在心头。虚静之心方能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让人从物役中摆脱出来,物物而物于物。庄子说: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有了静止的心,这个大化流行的世界仍然是大化流行的世界,同时也是一个静止的世界。任它尘扰如天,我自心平如水。道家把虚静之心有时也称作山林之心,有此山林之心,虽身居庙堂之上,也不妨碍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道家的智慧,确实到了极高明的境界。游心于物之初,从道的高度看世界,世界上的很多差别纷争就荡然无存,生命也可以安放在自得之场。清人吴世尚评论庄子说:高处着眼,大处起议,空处落笔,淡处措想。这也可以用来概括整个道家的精神。这种精神,一方面可以偏向于出世,开创中国文化的山林世界;另一方面可以导向入世,开创中国文化的自然秩序。从整体上来看,道家在经虚涉旷方面独具匠心,重虚无、尚玄远,却不离日用,主张守母以存子,崇本以举末,力图创造一个“大美配天而华不作,形名俱有而邪不生”的生命和世界。与法家重气力、儒家重伦理相比,道家提出了一个超越气力和伦理的新方向,丰富了中国文化的面貌,在中华文明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和影响。
主讲人简介: 王博,哲学系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哲学研究,出版著作有《老子思想的史官特色》《简帛思想文献论集》《易传通论》《庄子哲学》《中国儒学史·先秦卷》《入世与离尘:一块石头的游记》《虚无与自然:道家哲学的精神》等。主持《儒藏》编纂工程、《中国解释学史》等重大项目,发表百余篇中英文学术论文。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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