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漏
刘醒龙
贰
上个星期一,博物馆地铁站工地上的漏水没有达到定性为事故的黄线。
离地铁站工地稍远一些的报社大楼,即便地铁站真的发生大事故,也不会受影响。报社的办公区与生活区原来只有两道门,一道开在东湖路上,一道开在黄鹂路上。地铁站工地出了那点事后,那些满地找新闻的人听到风声就当成下雨,当即在全封闭的围墙上新开一道门,通过夹在东湖路与中北路之间的东亭小路直通中北路,暂时不从东湖路和黄鹂路上进出。更加离谱的是文联作协的人。文联作协大楼离地铁站工地整整一站路,得知地铁站工地有漏水现象,男女老少的日常行为上全都正常,偏偏生出一个自称是超性别的不男不女的人,一口气写了七篇号称“七问”的文字,斥责官员好大喜功、专家违背科学、工人贪图小利、媒体装聋作哑、公众愚昧无知、社会精神麻木,甚至说到用甲骨文写的“马上告之”,指其是装神弄鬼,瞎眼猫碰上死老鼠,烂鼻孔嗅到臭猪头,这番血雨腥风的谩骂,直到有人针对其行为回敬了将伪科学当科学、工人出身却忘本鄙视工人、惯于将媒体当作自家宠物等“七答”,才戛然而止。
与地铁站工地挨得最近的博物馆,这天正好照例闭馆休息,负责值守以及后来闻信赶来的全是博物馆内部的人。大家聚在一起,听闻危险苗头已被清除,既没有人庆幸,也没有人抱怨,安安静静地说散就散,言谈举止、心理情绪清清爽爽,如同那难得奏响一回的曾侯乙编钟,余音还在绕梁,给人的感觉像是已宁静八百年了。
这件事也印证了一句话:考古这行,情感的温度,不能高于青铜重器。
依据这个道理,有人进一步说,在这一点上,马跃之完全有资格与不是青铜重器、胜似青铜重器的曾本之媲美。
在楚学院,曾本之突然宣布退休。楚学界和青铜重器学界泰斗退位,少了一言九鼎的权威,人心难免浮动。说得好听点叫浮想联翩,说难听些,无非是人人心中本来就有,时机一到便会冒个泡、张个扬的底色暴露。不仅青铜重器的嫡出与庶出有人传说,那些两条腿走路的人,谁谁是嫡出,谁谁是庶出,也有所议论。
在楚学界,青铜重器的嫡庶之分,集中在曾侯乙大墓出土的九鼎八簋与秋家垄出土的九鼎七簋身上。说起来,道理很简单:两周时期,自周平王东迁洛阳、史称东周起,只要坐在王侯位置上,哪怕长着牛头马面,顶配的列鼎是不能少的。为了区分嫡与庶,甚至正脉与僭越,在人死失去威风后,从簋的数量上做点手脚,并不是什么难题。
至于谁谁是嫡?谁谁是庶?只有曾本之和马跃之有资格成为大家的谈资。
人有一种天性:自己的财富越多越好,别人的故事越多越好。自己没有故事不要紧,别人若是没有故事,自己的生活就缺乏趣味。相反,能将别人的故事拿来说一说,心冷的时候觉得暖和一些,心热的时候觉得凉爽一些,吃东西时味道淡了等于加点盐,味道咸了等于添点白汤,甚至还能够创造一些形而上的东西。
被谈得最多的青铜重器是一九六六年在秋家垄出土的九鼎七簋。
被议论得最多的相关人员是九鼎七簋出土近五十年后的马跃之。
没别的原因,也就是任何人都会犯的小毛病,凡是嫡出的,出正门,上正厅,走正路,凡事都会清清白白,有点花边也早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相比之下,庶出的大都一塌糊涂,一时贪欢,几场苟合,本以为只是开朵花,到头来却结成一只果,弄得个生生死死,哭哭啼啼,从生到养,没有哪一样不是遮遮掩掩,越遮越掩,故事越多。以研究青铜重器扬名于世的楚学院,在互联网上号称青铜家族,马跃之作为研究古丝绸兼漆器等杂项的著名学者,身在青铜家族中,确实有点像庶出。
马跃之隐隐约约听到有此一说,就以为是郑雄在捣“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之鬼。郑雄被前岳父曾本之扫地出门时,马跃之曾经以嫡出变为庶出的说法挖苦过。从本意上分析,马跃之当时并不想挖苦郑雄,只是嫡庶之说,放在当时的语境中,就连入职楚学院之前代表南京大学出战大学生辩论赛的首席辩手万乙,代表武汉大学与万乙对战且不分高下的曾小安,两位以一当十的诡辩奇才,也想不出除了挖苦讽刺还有别的可能。
白露节气这天,在博物馆内设的大楚青铜馆,马跃之意外遇见在他心里已升级为“比庶出还要庶出”的郑雄。
在马跃之看来,这场单向的偶遇不应该出现。
之所以称为单向偶遇,是指马跃之见到郑雄,郑雄没有看见马跃之。
本来嘛,出现这种情形与马跃之没有关系,也与马跃之一向不用正眼看郑雄无关,更与郑雄当上正厅级青铜重器学会会长、按照规定去北京学习深造半年、其间难得回武汉一次无关。
时逢白露,养成与白露节气相关的某种习惯的马跃之,苦思冥想,可以将万乙、曾小安等许多本不相干的人,与这个习惯联系起来,也绝对沾不上郑雄的边。一场小小的意外,不足以令马跃之将遇见郑雄的事上升到感觉异常的程度。否则,就是那青铜铸造的鬼魂,既没有心,也没有脑,才将博物馆里遇见一个不想遇见的人,与白露节气或者寒露节气,更或者天降甘露、玉露、花露、香露的天气,想象成某种瓜葛。
越是没有瓜葛的地方,藤蔓的生长越是神出鬼没。
接下来事情的变化,才是马跃之很在乎的那种意外。
楚学院与博物馆是同一天开建的,从第一辆汽车开过来起,两座大院就被一条马路隔开。中间的这条马路有时候叫作迎宾大道,有时候又被叫作武汉大道,这些都是来博物馆参观者的叫法。楚学院的人过街到博物馆,博物馆的人过街到楚学院,东边的人过街搭车去水果湖方向,西边的人过街搭车去汉口方向,眼里看到和嘴里说的从来只有东湖路。楚学院的人要去博物馆,都会到临近窗口看上一眼。马跃之也不例外,他往窗外看了看,至于看到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发个信号,告诉自己开始下楼穿过地下通道去东湖路的另一边。
博物馆不是军事单位,开馆闭馆时间却被要求全国统一,加上安保人员格外多,还都是经过职业化训练的年轻人。博物馆里的安保人员,坐有坐相,站有站姿,让博物馆显得不是军事化也似军事化。下午四点半,安保人员就拦着不再让参观者进入,半小时后的五点整,参观人员必须一个不剩地全部清场,安保人员执行力之坚决,相比奉命打扫战场的军队,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上个周一,地铁站工地漏水等一连串事情冒出来之前,马跃之正在写书法,心里就在计划,白露节气这天,博物馆闭馆前,各种值班人员正要交接又还没有交接之际,独自一人悄悄地去博物馆二楼专设的大楚青铜馆待一会儿。
这种半是观察、半是潜伏的设想与做法,丝毫不是心血来潮。
往前数二十年,大楚青铜馆只是博物馆陈列计划中的文字图表,参与设计的马跃之脑子里就有了对白露节气这一天中的这个时间段的规划。往前多数一倍,四十年前,堆放在博物馆库房里的青铜器物,足以诱使春秋五霸和战国七雄的任何一方,发动一场掠夺冷兵器时代战略资源的战争。那时候,堆成一座小山的青铜器物,还没有凝结为设立大楚青铜馆的念头。但在马跃之等人的内心,轻松方便观察这些青铜重器的场所,已经打成死结,挂在心尖尖上。终于有了大楚青铜馆后,不知不觉中,马跃之发现自己只有二〇〇三年和二〇〇九年两次白露节气没有按时到馆,原因是博物馆系统规定每个周一闭馆休整。这两个年份的白露节气正逢周一,按照规章制度,马跃之无法进到大楚青铜馆里面。
这种不惜错过任何事情的怪癖行为,属于个人秘密。
马跃之没有向任何人做过任何透露,包括最亲近的爱人和同事。
眼前又是白露节气。下午四点,马跃之透过“楚才晋用”的窗口看了一眼一年到头总是挤满花花绿绿人群的博物馆,随后下楼,沿着熟得不能再熟的路径,走进横穿东湖路的地下通道。
在地下通道深处,那位将自己装扮成流浪者的画家,还在画着某种平常人看不明白的东西。马跃之照例停下脚步,站在旁边看两三分钟。流浪画家手里的这幅画,前几次路过时已经在画。这一次马跃之终于看明白,画面上那股明亮的气息来自地下通道一侧的阳光夕照。马跃之刚刚觉得自己看出点门道了,流浪画家忽然拿起一把小巧好看的铜铲,将堆积为“阳光夕照”的颜色铲得干干净净。马跃之记起地铁站工地出现漏水现象那天,流浪画家撤离时心有不甘的样子,肯定是错过了十年不遇的比命根子还重要的光影,越想找回来,越是错得离谱,这才将恨恨的心情发泄在小铜铲上。
马跃之冲着流浪画家点点头。
流浪画家也冲着马跃之点点头。
出地下通道就是博物馆。马跃之绕过东湖路上的正门,从博物馆人员专用的位于黄鹂路上的侧门进去,穿过几道不同的门,在每道门前,他都要向那些口称“马先生”的人点头示意。偶尔有人想多说点什么,马跃之总能提前察觉,抬起手来指指前方。在别人看来,这是示意赶着去有事或者有人在等着。这么做是要使得对方望而却步,不再打扰自己。他需要更加专注,将自己身上可以感知外部事物的听觉、视觉、嗅觉、触觉、味觉,甚至是来无影去无踪的第六感觉,一点也不浪费地用在接下来的时间段。
将院门走完后,下一段路程完全暴露在院子中间的小广场上,只要是外来者谁也无法例外,夏天得忍受毫无理性的烈日,冬天要承受寒风不请自来的暴虐。由于到了白露节气,虽然天气还不是最舒适,与江汉路,还有楚河汉街等闹市中心的热岛相比,东湖这一带,已开始令人神往了。
就是这段路程,马跃之碰上据说是暑期以来最大一支参观团队,同时也再次表明,自己在楚学院楼上往这边看的那一眼,只是习惯性动作,连走马观花的标准都没有达到。载着这个团队的十几台编有统一序号的大型客车,就停在博物馆侧门外的黄鹂路上,那么显眼的目标,自己在楚学院楼上居然视而不见。
马跃之在光秃秃的小广场上,碰见那些大型客车载来的参观团队,马上联想到田野考古的重要性,任何找不到现场、没见过实物的推论,都是青铜重器学界的天敌,这也是他年年白露节气必须来此守候的心理支撑。
与此同时,马跃之还碰见几只湖鸥。
白色的湖鸥在小广场以及正在小广场上缓缓挪动的人群上方飞来飞去。许多人拿起手机对着湖鸥拍照,使得本来就很庞大的团队挪动得更慢,也显得更安静。马跃之很好奇这些人怎么能够如此百分之百地遵守公共场所不得大声喧哗的规定。
“小玉老师!”
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唤。
马跃之心里一动,循着声音看过去,一个教师模样的中年女子,正朝一个也是教师模样的年轻女子挥着手。马跃之的脑子猛地转过弯来,明白他们是一所特殊教育学校的学生。这些看上去与常人没什么不同的少男少女,只会用手势说话,必须发生争吵了,要吼要叫,全都是用自己的眼神和手指。
为了不惊扰这些从宁静世界来的孩子,马跃之走得格外缓慢。
一只湖鸥不知发现什么,想要落在马跃之的肩头上。湖鸥连续试了三次,第一次翅膀收得太晚,第二次两只爪子没有踩到合适地方,第三次由于又有一只湖鸥来抢地盘,双方都没有抢到先机,在马跃之眼前悬停片刻,恰似相逢一笑,拍了拍翅膀,一起并肩离去,飞过宽大厚重的博物馆屋顶,那边就是辽阔如海的东湖。
一个无法言语的学生将手机拍到的画面拿给马跃之看,并用手语示意添加微信,好将照片发给他。
马跃之很开心。
照片上的马跃之显得更开心。
(本章节未完待续)
原刊责任编辑 刘 汀
《人民文学》2024年第3期(节选)
原书责任编辑 刘兰青 谈 骁
长江文艺出版社2024年7月出版
本刊责任编辑 李成强
编辑制作:陈铭
二审:李成强
三审:宋嵩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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