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漏
刘醒龙
贰
(接上文)
被叫作小玉老师的年轻女子走过来,用手比画告诉想加微信的学生,不可以有这种不文明的举止。马跃之心里一动,差点要年轻的女老师加自己的微信。一群有听说障碍的学生围过来,伸出许许多多的手指纷纷比画。被叫作小玉老师的年轻女子也用自己的十指轻盈灵动地与他们交谈。
不知为何,马跃之觉得这个场面有些凄美,赶紧转身离开,径直走到大楚青铜馆。
刚刚被特殊教育学校几百双顾盼生辉的眉眼看过的青铜重器,比平时显得更安静。对这一切烂熟于心的马跃之走过去看了一遍,返回来又看了一遍,确信没有任何变化后,才停下来,像安保人员那样站在射灯灯光几乎照不到的暗地里。
凡是入选大楚青铜馆的器物,都是世所罕见的奇迹。像耳熟能详的曾侯乙编钟、曾侯乙尊盘、越王勾践剑等,最不可思议的是两套完整的九鼎。普通的博物馆有一两件青铜鼎就了不得,好一点的博物馆,将东西南北不同地点出土的青铜鼎摆在一起,凑成九鼎,凛凛威风是有了,看上去总觉得很牵强。大楚青铜馆西边摆着一溜九只西周时期的青铜鼎,东边摆着一溜九只东周时期的青铜鼎。这个主意是马跃之出的,当初布展时,设计了几个方案,其中有周老先生的,也有曾本之的,还有郑雄的,讨论起来都不如意,周老先生于是提议,听听马跃之的意见。马跃之已经很久不碰青铜重器了,周老先生开口的事,必须作为例外。很快,马跃之就提出东周的九鼎放在东边,西周的九鼎放在西边。周老先生一只手指着马跃之,一只手拍打着桌面,笑了好一阵才领着众人向马跃之鼓掌。布展完毕后,西边的西周九鼎因为只有七只簋,叫作九鼎七簋;东边的东周九鼎有八只簋,为了区别,被叫作九鼎八簋。与某些墓穴陪葬的东拼西凑不成体系的九鼎不同,这两套完整的列鼎和列簋,从大到小,按照一定的递减比例制作,无论是作为礼器的礼仪之美,还是作为威权的仪式之美,都令人叹为观止。
西边的西周九鼎,不知是少了排头的最大的簋,还是少了队尾的最小的簋,缺少这只八号簋,总显得有些美中不足。
不注意的人永远不会注意,注意的人一下子就会注意到。九鼎八簋一带的灯光特别适合照相,九鼎七簋一带的灯光,肉眼看去似乎差不多,到了照片上再看,十分之九的人会挪到九鼎八簋那边重新拍照。这种布展方式,也是马跃之提出来的。马跃之主张用灯光的差异将九鼎八簋和九鼎七簋作视觉性区分,不露声色地引导观众注意那些最完美的青铜重器。身为评委会主任的曾本之带头说好,其他评委没有不说好的。正式展览后,参观者果然将焦点集中在九鼎八簋上。马跃之这么设计,是从完美角度来考虑,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一提议,多年之后变成了关于青铜重器嫡庶故事的一部分。
在历史面前,青铜列鼎配列簋,最能体现王者之气。
在辉煌的朝代,青铜鼎簋会让这种辉煌更加灿烂。
在衰竭的王朝,青铜鼎簋会将这种衰竭衬托得更加残败。
那些描述性的词语文字、著作文章,只要与鼎簋沾边,立刻变得气象万千。来大楚青铜馆参观的人们,最喜欢与九鼎八簋合影的最好理由也是这个。
有句行话说,有鼎无簋,山高缺水。
说来也奇怪,一只鼎单独摆放,无论是超级大,如安阳博物馆的大方鼎、台北博物馆的毛公鼎,还是每个博物馆都有展出的玲珑小鼎,给人的感觉都是大度安然。一旦有几只鼎光秃秃地排列一起,数目越多,越使人心存惶惑。这时候,就需要有相当数量的簋与之匹配,如九鼎八簋、七鼎六簋、五鼎四簋和三鼎两簋,如此一来,不仅百看不厌,还会越看越有看头,人还没有离开,就想着下次有机会一定要再来看看。
如此又被说成,有鼎有簋,山河雄伟。
没有人时,马跃之也喜欢看一看那套完美无缺的九鼎八簋。
只要有人进来,马跃之的全部目光与心绪就会牢牢系在少一只簋的九鼎七簋上。
下午四点半,来博物馆参观的人基本上只出不进,参观人数每分钟都在减少,无人相伴的青铜重器,使人更加容易发思古之幽情。
那些犹在眼前的事情,马跃之只是记起来了,顾不上认真去想。
一个穿白色长裙的女子在九鼎八簋前摆出飞翔的姿势。
这种姿势让马跃之想起在博物馆小广场上遇见的湖鸥。
东湖面积很大,水底食物丰富,湖鸥极少与人亲近,只要有人稍微靠近一些,在岸边盘旋的湖鸥们便立即挪向湖中心。多年前,一只湖鸥曾经从窗口主动靠近正在开会的曾本之,已是难得一见。这一次湖鸥更加破天荒,在人潮如涌的小广场上选中马跃之,一而再,再而三,要与他做个伴,这种不是暗示,胜似暗示的细节,换了谁都会多留意几分。
大楚青铜馆是铁打的营盘,来来往往的参观者是那流水的兵。初来乍到的人,对什么都觉得新鲜,以为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是一场缩小版的开天辟地。根本不会去想历史深处的那些东西,更不明白,天底下的博物馆,从国家级到县市级,其要表达的意义只有一个:不变的青铜重器,不变的芸芸众生。
一年一度白露白,年年的这个节气来大楚青铜馆,马跃之看到的景象都差不多。青铜重器是变不了的,一年年的参观者换了一批又一批,不同批次的人,在青铜重器面前的言谈举止没什么两样,女人爱大惊小怪,男人会故作深沉,年纪大的人常常叹气,小孩子到哪里都少不了淘气。越王勾践剑被国家博物馆借展的那个白露节气,那么多人走过空空如也的展柜,也没有留下非同寻常的动静。
马跃之总在习惯中来,在习惯中去,想自己所想,盼自己所盼。
此时此刻,七男一女八个人出现在大楚青铜馆门前。
那种迎来送往的特殊骚动,调高了对马跃之内心习惯的刺激。
隔着门可以听见一串清脆的高跟鞋磕碰声,接下来是男声女声参差不齐地称呼郑会长,随后才是郑雄客气不足、官气有余的声音。郑雄在马跃之视线之外,介绍某个人说,这是他们的“班长”,又指着所有人,说是“班长”的士兵、班上的同学,最后请前来迎接的那几个人,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留下女讲解员就可以了。
听到这话,站在天御兽青铜尊后面的马跃之下意识看了一下时间,不多不少正好四点三十分。先前就在馆内的工作人员全都认识郑雄,不仅认识,还都明白郑雄若不示意,谁也不可以上前套近乎。从进馆开始,郑雄就滔滔不绝地为跟在身后的七个人作讲解,不去搭理唯一留下来作陪的那位女讲解员。
站得不远不近,被单独放置的天御兽青铜尊挡住的马跃之,或许真的没有被郑雄他们发现。一直跟在身后,等待郑雄发出召唤的女讲解员,直到郑雄他们离开大楚青铜馆,才发现站在天御兽青铜尊展柜后面的马跃之,禁不住略带惊讶地轻叫一声。
与主动倾听的那些人不同,马跃之将现场声响全听进去了。
从那些叽叽喳喳的言语中得知,眼前的八个人,利用周末专程从北京来到武汉,进行考古工作调研。这种事马跃之有过亲身经历。某个周末,他去荆门市一处建设工地进行文物勘查,与同住在水果湖张家湾小区的几个人吃过一顿晚餐。半年之后,马跃之受邀去纪委鉴定被查没收缴的古玩字画,才听人透露,对方那顿饭的报账名目竟然写着“接待著名考古专家马跃之一行”。纪委五室本打算按规定函询马跃之,但有人发话,说这么眉毛胡须一把抓,表面上会伤知识分子的心,本质上是伤害执政者的形象。不知是平常在各自岗位上颐指气使惯了,敢决断、敢拍板的大将风度使然,还是此番学习收获海量真经,连郑雄在内的八个人,个个底气十足,一呼一吸都有可能引起曾侯乙编钟的共鸣。为此,郑雄将手指比在嘴唇边逐个提醒,所表达的意思不是不让同学们过于气宇轩昂从而影响别的参观者,而是要表达出对青铜重器的起码敬畏。只有那位貌不惊人的男子例外,想说就说,想笑就笑,想打断郑雄的话时,一点也不犹豫,张口就来,郑雄也从不做任何阻拦。
马跃之心里好奇,想弄清楚这个人的真实身份。
连郑雄在内的七个学员,分别拥有“邓厅”“周局”“田市”“陈院”等一听就明白当下出身的简称。还有一位叫“毕主”的,马跃之愣了一下很快也明白,无非是主席、主任或者主委的别称。唯独那位“班长”,对他的称呼,从头到尾,除了“班长”,还是“班长”!这一点,八人当中被叫作“姜部”的唯一女性也不例外。马跃之一辈子专心做学问,但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人间烟火滋味还是知道的。这位大家嘴里的“班长”,要么是在纪委任职,要么是在组织部当差,而且还是中字头的,只有这两处的人,才会让这帮自命不凡的同学如此乖巧服帖。
马跃之略有放松,有片刻时间没注意到这八个人的动静。只是隐约记得,好像有人说过,青铜重器的流行,原本是要体现当时的主流文化春秋大义,郑雄似乎还背诵了一段古文。马跃之回过神来,那位“陈院”正有点玩世不恭地将这段古文做简要的释读:南宋枢密院编修胡铨,死后追封为忠简公,生前曾上书请斩秦桧,遭到流放,秦桧死后才被朝廷召回,北归途中经过湖南湘潭,竟然迷恋上妓女黎倩,将急着回去复职、帮助皇帝整顿朝纲的大义全都忘在脑后。汉武帝手下的中郎将苏武,出使匈奴,被扣在贝加尔湖畔十九年,饿时吞毡,渴了饮雪,仍保持对汉朝的忠诚,却娶了一个在当地放牛放羊的女子。
郑雄看了“班长”一眼。
“班长”在专心看那位“姜部”。
“姜部”反过来笑盈盈地看着郑雄。
郑雄不去评价“陈院”的诠释如何,将话题拉回来,说:“那个据说长得很丑的胡妇,还替苏武生了一个儿子,名叫通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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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责任编辑 刘 汀
《人民文学》2024年第3期(节选)
原书责任编辑 刘兰青 谈 骁
长江文艺出版社2024年7月出版
本刊责任编辑 李成强
编辑制作:陈铭
二审:李成强
三审:宋嵩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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