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萧志刚老师重病前,两家相聚的留影,也是两位老友存世的唯一的一张合影。右一张理昌,右二萧志刚。
父亲和他的书记老友
原创作者| 萧雁鸿
爸爸晚年时常慨叹:我这辈子从1957年以后,就是在上桥有几年过得还算舒心,特别是张理昌当上桥公社党委书记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还是个教师,也像个人。
尽管屡遭坎坷,但父亲—直是一个十分清高,眼睛藏不得沙子的人。他表情严肃,不苟言笑。自己是个摘帽右派,黑五类,却看不起很多人,不对眼的人甚至懒得搭话。也许他当右派不光环境使然,也是个性使然。
1961年父亲的右派帽子摘掉了。1962年从开县中学发配到温泉中学。妈妈作为配偶自然跟从发配到县坝小学。
▲年轻时的爸爸
1966年文革开始,父亲自然成为三天两头批斗对象。写检讨,劳动改造,跟其他黑五类一起集中关押在一间教室很少回家。还曾经下放到黄金大队劳动一年多。文革中全国大中小学都处于停课状态,黑五类们自然没有清净日子可过,父亲在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的日子里熬了几年。
1971年,父亲得到通知发配到边远山区上桥中心校。父亲和妈妈表面似乎很平静,默默收拾东西。虽然家里氛围十分压抑,而我内心却是雀跃不已!总算脱离了县坝这个让我万分憋闷的地方!不久,全家动身前往上桥。那时候,两三个人就可以胜任搬家工作。妈妈请了一位农民还有一个是我的二舅,他也是农民。
二舅本来考上了一所专科学校,但是因为出身地主家庭没能上学。一行人天色欲亮动身,暮色四合才到。
上桥中心校本是小学,但因为完全中学都在很远的地方,所以“帽子班”应运而生。帽子班即小学里的初中甚至高中。父亲初来乍到一心想好好教书。不知哪位领导突发奇想,一声令下,指派父亲去了一个大山沟里只有两个老师的炮台村小。还规定父亲在村小不能教语文,因为语文方便给学生灌输腐朽思想,于是教了一辈子高中语文的父亲成了一个山村小学的算术老师。
然而帽子班毕竟要学中学内容,能够胜任工作的教师少之又少。一学期后父亲又被召回中心校了。又能站在初中讲台的父亲心情大好他对教学工作是真爱,很快赢得学生的热爱甚至崇拜,名声在外之后,他更加努力工作,巴不得把毕生所学一股脑儿倾倒给大山里知识极度贫乏的学生们。虽然他身体一直很不好,每天吃药,但他舍不得丢下一节课。不仅如此,他为山区教师水平担忧,自告奋勇讲公开课,等于变相培训教师。那段时间,学校的一位校长思想开明,积极支持父亲,也使得父亲工作略有了一点底气。
1976年5月4日,上桥公社来了一位新的副书记张理昌。谁能想到,张书记来到上桥才几天,就认识了父亲。这个初次会面,竟然成就了他们一生的深厚情谊。
父亲是因为“告状”结识张书记的。
上桥虽然属于温泉区的边远山区,但是有几个单位却挨得很近。公社机关,诊所,粮店,供销社,学校。
▲爸爸妈妈的合影
那时候,供销社是最肥缺单位,掌握着这个公社的物资大权。计划经济时代,一切均为计划分配。我记得温泉镇供销社有个卖猪肉的姓曾,又黑又肥,满脸横肉,总是看人下刀,肉多肉少都由他掌控施舍,密密匝匝的人在窗子在外争先恐后叫着曾表叔,他根本不予理会。上桥供销社负责人祁某当然也是眼睛朝上不可一世。不过他终于遇到了一个刺头。1976年的某一天,爸爸在供销社看到一个公社普通干部打酒,足足两斤。父亲问:你怎么可以买这么多酒呢?不是每个人半斤吗?那人解释说,你不知道吗,书记乡长每月5斤,一般干部2斤,你们教师是半斤嘛!父亲—听当即气炸,这成什么话!虽然自己滴酒不沾却忿忿不平。
于是质问供销社负责人祁某。殊不知祁某一脸不屑,大言不惭道:一贯都是这样!你们教师就是只有半斤,你有啥过不得的?父亲反驳道,毛主席正在批评资产阶级法权,你这不是公然跟中央唱反调吗?他俩争执起来,嗓门越来越大。论讲道理祁某当然不是父亲的对手,不禁恼羞成怒,转身提个凳子准备打人。
这时围观群众不少,平时都恨透了飞扬跋扈媚上欺下的祁某,看到他如此嚣张大家群情激愤准备将其痛殴一顿。祁某眼见众怒难犯,只好悻悻收手。父亲怎会善罢甘休,径直走进公社找书记讲理。不料书记外出,刚从岩水调来的副书记张理昌听到有人要见书记,连忙接待了父亲。他请父亲坐下,耐心听完父亲的陈述,温和而诚恳地说:肖老师请不要生气,我马上调查这事,一定给你一个回复。父亲对新来的张书记的亲民作风大感意外,满意回家。张书记庚即着手调查,情况果如父亲所述。于是当天召开社属职工大会,在会上严厉批评祁某,责令立即整改平等对待教师。祁某面红耳赤只好唯唯诺诺。第二天,张书记到学校拜访父亲,告诉处理结果。对于张书记的做法,父亲自然感动不已。其实,张书记虽然刚到上桥,却已经知道父亲书教得好,心直口快,但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正是这次告状机缘巧合见到,第二天张又登门造访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遂成终生挚友知己。
一年后,张从副书记成为书记。他敬慕父亲的学识人品,不仅对父亲亲切随便,毫无架子,还虚心向父亲请教一些文学方面的问题。父亲更发自内心感佩张的心胸情怀,在一个公社党委书记面前,他受到从未有过的尊重和赞誉,这使他也有一种扬眉吐气抬头做人的感觉。1975年到1976年间,曾有一股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潮流,有人想做父亲的文章,贴了一些大字报在学校走廊里。但是,张书记完全不避嫌,有空就到学校找父亲聊天,大概想要找父亲麻烦的人也知道书记和父亲交情不浅,因此悄悄收敛。没几天,大字报就销声匿迹了。
从那以后,两人越来越投机,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学校后来办了高中帽子班,教室就在公社里面,父亲上完课照例去张书记处坐坐。闲就多聊一会儿,忙则打个招呼。那时候我已经下乡在月霞,拼命劳动挣表现,回家不多。但是每次回家必然听父亲讲张书记的各种好,我也见过几次张书记。那时候,他还不到四十,年轻壮实,中等身材,天庭饱满,面带笑容,极富亲和力,和瘦削严肃不苟言笑的父亲形成很大反差。我暗想,这样两个政治地位,个性不同,外表迥异的人居然“相看两不厌”,这也太奇妙了。张书记有时也和父母一起吃饭,犹如家人,其乐融融。
文革结束后政治环境相对宽松,1979年父亲从上桥调回温泉中学,妈妈也回县坝小学。父亲主动提出要带张书记女儿步青一起去温中读书,步青和我的妹妹住在一起,至今情同姐妹。步青之后,张书记的二女儿步芝又去温中读书。
1984年,父亲调到县教育局教研室,担任全县高中语文教学指导工作,那段时间,也是父亲最繁忙最充实的时间。
1980年,张书记调北桥公社任党委书记,82年调温泉区。他每次进城开会,都是先和父母见面畅聊之后,再去报到。1990年4月,张书记调任开县农机局,担任副局长,党委副书记。这样,他和父亲又有了经常走动的条件,互访频繁,关系更加密切。
▲舅舅沏茶
▲舅舅看书
90年代初期,很多国营企业开始倒闭,张书记儿子所在农机厂也面临解体,于是开始从事建筑行业,在镇东修了一个小区。父亲电话告诉我,张书记邀请父亲搬到镇东,父亲说,他有点犹豫。原因是以前居住的东渠河在闹市区,非常方便,妈妈腰椎不好镇东买菜购物都要远—些。但是他最终还是决定搬家,说张书记多次诚恳邀请却之不恭,价格也给予了极大的优惠,两家挨着也有照应,镇东这边地势较高比东渠河凉快不少。也就是父亲搬家到镇东以后我回去的那一次,见到了思聪。然而在此之前,思聪这个名字因父亲无数次念叨早已烂熟于心。这孩子是张书记的外孙,步芝的儿子。名字是父亲取的。步芝后来偷偷生了一个可爱女儿,名字也是父亲取的,叫楠琳。
初见思聪的情景清晰在目。不知道是1999年还是2000年,我回到镇东父母家里,两家人在张书记家聚会。
父亲迫不及待把聪聪介绍给我。我有些好奇地看思聪他瘦瘦的,五官漂亮,眼睛尤其漆黑明亮,嘴巴轻轻抿着,问—句答一句,安静而略显羞涩。他端坐在室内—张木桌前,桌上摆放着他的毛笔字,写了好多幅“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类唐诗。字体工整端丽,还有几分潇洒。在同龄人中,算是相当不错的了。这时候思聪已跟着父亲学了两三年古典文学了。父亲盛赞思聪,说跟他一起学习古典文学的几个孩子里,思聪最有领悟力也最认真。无论是电话还是当面,父亲反反复复无数次叮嘱我务必用心牢记,思聪一定要去南开读书,走出开县,打开格局。当时我也没有想到,日后思聪会成为我的学生。
2003年,思聪如愿来到南开读初中。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我刚好在这个年级任教,理所当然把思聪分到我的教学班:初2006级8班。确如父亲所说,思聪绝对是一个好学生。不过,他可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循规蹈矩五分加绵羊式的好学生。思想和格局,天赋与勤奋,多种因素的加持,思聪注定不同凡响。如今,旅居德国的思聪,已经是一位有所成就的青年学者了。
2007年下半年,父母从镇东搬进了教育局新建小区桃李源。此时,张书记也搬到更大的房子去了。距离远了,他们的电话联络还是很多。张书记多次邀请父母去他家聚会。2013年5月30日我和陪父母去了张书记家,一大桌美味佳肴让我味蕾大开,更让我喜欢的是张书记家热闹温馨的氛围。
时光流逝,父母身体都越来越差了。妈妈2012年夏天腰椎疼痛厉害,去三峡中性医院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后虽有缓解,但从此出门便很少了。大概是2013年那次去张书记家就没再去过了。父亲历来体弱多病,缠绵病榻的时间越来越多,精神越来越差。父母都是有点精神洁癖的人,感觉自己拖着病体见人诸多不适,对人对己都不是一件愉悦的事情。张书记多次电话慰问,但他曾数次请求探看,都被父亲婉拒了。
2016年12月6日,父亲终于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他爱过憎过的世界。父亲一直非常清醒。早在离世几个月前他就口述遗嘱,让妹妺记下。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搞告别仪式,不开追悼会,尽快火化…其实父亲走了,除了通知几个亲姨妈亲舅舅还有就是张书记。但最后还是遵循父亲的遗嘱没有通知。妺妹说,我俩还是一起发个朋友圈,权当跟爸爸告别吧。于是我俩发了同样一段话:
“爸爸,我们终于没能留住您。您走了,从此再无病痛再无烦恼。爸,您—路走好。爸,我爱您!爸爸,我们永远怀念您!”
思聪在北京看到这段话,马上给我打电话,哭着说,我马上买票回来送别萧爷爷!我把父亲遗嘱告诉了他,再三劝慰才肯作罢。
思聪常说,萧爷爷对我影响巨大,没有萧爷爷就没有我的今天。但是我却认为,思聪最该感念的人是他外公。如果不是张书记虚怀若谷,对一个落魄知识分子礼让有加,哪有父亲和他的相识相交相知相敬?他们几十年并延续后辈的深情厚谊实在难得。
每每回想,更觉无比珍贵。
▲舅舅舅妈合影
后记:
20243.16下午,我和张理昌叔语音通话,时长1小时28分。张叔说,雁鸿,好多年不见了!听到张叔声音的那一刻,许多陈年往事浮现眼前,一时间,我竟无语凝咽,好长一阵说不出话来。努力平复下来后,我说,爸爸去世的时候,我最想通知的人就是您啊!但是犹豫后还是决定按照父亲遗嘱执行。张叔说,没能送别你爸爸也是我很大的遗憾啊。你父亲是我的挚友,我们亲如兄弟啊!听得出来他也动情了。
为了平静地交流,我转换了话题。多年以来,我一直想知道,张叔和父亲是怎么成为朋友,挚友的。一直想记录下他们这段奇妙的缘分和深厚的友谊。于是,张叔给我讲了他们在上桥的相识,交往的旧事。张叔思维清晰,表达流畅,嗓音洪亮,措辞妥帖,很多细节,包括时间节点他记得清清楚楚,令我惊讶敬佩。
光听他讲话完全不像一个八十五六岁的老人,交流毫无障碍。
末了,他告诉我,以后不叫他张叔,要叫舅舅。因为我妈妈也姓张,老祖宗是同时入川同宗分支。考察辈分,他和妈妈也是同辈。所以,叫舅舅才更亲近。我欣然接受马上改口。说,难怪第一次见到您夫人我妈妈就叫我称舅母啊!我和舅舅约定:再回老家,一定见面。
父亲不在好几年了。但是我又多了一位可亲可敬的舅舅。我很期待见到舅舅。他一定还珍藏着很多他和父亲之间的故事。
舅舅说:故交已逝,真情从未走远。
▲舅舅给自家园子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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