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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场人与王阳明的诗意情感

历史的必然,造就了龙场人与王阳明的特别情感。

明洪武十七年(1384),代行贵州宣慰使的奢香夫人开辟“龙场九驿”之首驿,命名为“龙场驿”。这个美名,属于大明王朝,也属于王阳明。

是时,水西安氏管辖着相当于今天贵州西北部的息烽和修文以西,以及普定以北、水城以东、大方以南地区。“龙场九驿”是贵阳通往云南、四川、湖南边境的交通要道,“龙场驿”理所当然地进入了中央的视野。

“龙场驿”设立的120多年后,任兵部主事的王阳明因言获罪,被贬为龙场驿丞。朝庭为王阳明给出的目的地很明确,直指龙场。在世人眼里,龙场地处万山丛中,荆棘丛生,虺蜴出没,乃荒蛮之地,又有苗、僚杂居,风俗未化,把生长于美丽的江南水乡、做官于巍巍京城的王阳明放到这样一个地方,是让王阳明陷入“惟俟命而已”的逆境。其实,非也,龙场有人烟,龙场人质朴。

嘉靖《贵州通志》载:龙场驿设“驿丞一员,吏一名,马二十三匹,铺陈二十三副”。王阳明来到龙场的时候,龙场驿已经毁掉,除了他作为“驿丞”之名存在而外,驿站里一无所有。王阳明与此时的龙场驿一开始就是生疏的,住不进去。那他只有投宿民间,落脚到百姓中去了。龙场驿,注定让王阳明有一段成就圣人的归宿;龙场人,注定陪伴王阳明走过一段礼乐诗书的大道——由历史来安排,龙场人与王阳明结下了弥足珍贵的情感。

背负着身心的重创,这位有着宏大抱负的兵部主事,历经千难万险,辗转来到千里之外的贵州,一呆就是22个月。龙场和龙场人,与这位后来成为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圣人,一起栉风沐雨,牵手照应,守望相助。

在龙场人的心里,想不到从京城来的王阳明出生于书香门第,成长于官宦之家,做官于京城,想不到他经历了何种喧嚣,因何而来。以王阳明“温恭直谅”“亲民”的君子之风,他不可能一到龙场就把这些急不可耐地尽诉与心地纯善、朴实无华的龙场百姓。无论是生产方式、民风民俗、文化形态,还是特殊的地域环境,对他来说都很陌生,他要面对新的人生考验和水土的磨合。

赴任而没有进入小小的驿站就任,放到当时的世风里掂量,也许会有尴尬和委曲。但龙场人看来,他这个遭遇算得上什么,恰是他的席地而安和达观随寓,让龙场人感受到他的可亲可近。我们想,一个“立志而圣则圣,立志而贤则贤”的人,是不为区区挫折而消极和堕落的。正如王阳明早年励志所言“动心为耻”,和之后的厉行之言“人人皆可为圣人”,映照着他内心激发的良知和外在彰显的格调。后来的事实也正说明,王阳明的抱负,是成就学问,走上圣人之道,以帮助理顺朝纲,挽救朝廷。当然,身处逆境,他肯定是从心出发的,扪心自问过多少回。对伏羲易理、孔孟之道、程朱理学要义重新理过一遍,从中得到与时代偕行的最佳答案。他肯定无数次地问自己:道在哪里。

龙场犹如世外桃源。龙场城南外,龙场人来到了王阳明身边。王阳明在《初至龙场无所止结草庵居之》一诗中写道:“群獠还聚讯,语庞意颇质。鹿豕且同游,兹类犹人属。”呈现了龙场人纷纷前来,围到他的身边,问讯王阳明以及龙场外之事。在交谈中听出他与大家的口音不同,大家向他传递的意思也很繁杂,但心很质朴。他视山野间的小鹿小猪为同游之人,像朋友一样对待。龙场人的心,与圣人之心,都纯洁无瑕。

当那个漆黑的夜晚,玩易窝里一灯如豆,他带着“圣人处此,更有何道”的疑问,在进入古人观象玩辞、观变玩占的佳境中,突然灵感蹦跳而出,悟到了圣人之道,这不就是自己苦苦追寻和探究的“心即理”吗;这个“道”,不就是“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吗。自己的内心和周遭万物一体,心内是什么,心外是什么,已经了然。若是不从心上去“格”,而一味地因心外之物而嗔怪叹息,旷废隳惰,玩岁愒时,那么,人是很难得走出那块让人沮淤的心病了。坐在阴冷潮湿的地洞里,抬头是见不到天的厚厚石壁,左右皆嵯峨石柱石笋与淤泥。他是凡人,举目无亲,骨瘦如柴,饥寒交迫。但这正好让他得到片刻安宁。在龙场看到的一切,与1506年那一场心灵的浩劫,完全两样。他的浩然之气并非打败山林盗贼,也并非江湖义气,而是把人的内心世界推到一个抵达圣人气象的高度,是把人的良知良能释放出来实现知行并进的高度。

王阳明把他暂且栖身的这个小山洞,呼为“玩易窝”。他在《玩易窝记》中说:“阳明子之居夷也,穴山麓之窝而读《易》其间。始其未得也,仰而思焉,俯而疑焉,函六合,入无微,茫乎其无所指,孑乎其若株。”让我们体会到了圣人打通格物穷理之路的困惑。而就在一夜之间,他大悟“格物致知”之旨,毅然登上了自己的思想高峰。

王阳明的“龙场悟道”,奠定其心学理论体系的基础,后在讲道传道中不断丰富自己的学说,在与龙场人的交往和诸生问答中论证和发展了自己的“道”,在文明书院讲学时提出了“知行合一”学说。知即良知,良知与生俱来,天性俱足,不学而至。他说“一念发动处即是行”,告诉我们,一念的良知,是善念,良知发动的时候,人的心理就开始在运转了,心理活动是物的活动,心的运转是行的主意和开始,做到了知行同发,知行并进——这就是王阳明带给龙场百姓能够理解的,朴实无华的的“知行合一”。

王阳明对文化的敬畏和对人的启迪教化,在龙场立下了口碑。其在《何陋轩记》中进而称赞龙场人的热情助人、友善质朴的本色。如“予尝圃于丛棘之右,民相与伐木阁之材,就其地为轩以居予”,呈现了乡民一起上山砍伐木材,帮助搭建何陋轩的情景,龙场人向王阳明传递了最真诚的手足情义。他又通过“今夷之俗,崇巫而事鬼,渎礼而任情,然此无损于其质也”的阐释,从异域不同的风俗中,感知了龙场人那种本真的纯朴天性。从龙场人来说,王阳明的品性值得人们去尊重,他的品行值得人们去接近,他的品质值得人们与之交往。龙场人眼中的王阳明是读书人,有文化,又是从江南过来的稀客,自然对他没有产生丝毫心理界限,对待他就是对待家里人,所有的风俗习惯、内心活动都愿意展露而不遮掩。对于王阳明来说,“夷之民,方若未琢之璞,未绳之木,虽粗砺顽梗,而椎斧尚有施也”,这就是透明透亮、坦坦荡荡的龙场人。王阳明认为,他们虽然没有很好的教化,但良知俱足,若是稍稍得到启迪和开化,很快就会成为良才,成为璞玉。龙场人的厚道,直接在《西园》“尽醉即草铺,忘与邻翁别”中体现出来。相邻而居的龙场老翁备了酒食,热情地邀请王阳明作客。醉后的王阳明径直回到自己的茅草房中睡去,忘记了与老翁作别。王阳明从喜剧性的烟火日子里,哪里还看得到龙场人的半点责怪。

王阳明与龙场人之间的情感,是何等的率性与真诚啊!

王阳明亲民而向龙场人请学农事,看得起龙场人,龙场人自然没有把他多余。在其《谪居绝粮请学于农将田南山永言寄怀》诗中写道:“夷俗多火耕,仿习亦颇便。”地域殊异,让王阳明真正体验了龙场人刀耕火种,烧灰积肥的农耕习惯,仿效起来容易上手。故而,在《观稼》一诗的描写中,足以见得他对龙场人农耕技术的赞美与肯定。诗曰:

下田既宜稌,高田亦宜稷。

种蔬须土疏,种蓣须土湿。

寒多不实秀,暑多有螟螣。

去草不厌频,耘禾不厌密。

物理既可玩,化机还默识。

即是参赞功,毋为轻稼穑。

龙场人邀请王阳明到郊外游饮、唱和,让王阳明忘掉忧愁烦恼。王阳明发出了“蛮乡虽瘴毒,逐客犹安居”的感叹,又有“交游若问居夷事,为说山泉颇自堪”“地无医药凭书卷,身居蛮夷亦故山”的放松与坦然,把自己的灵魂沉淀到龙场及龙场人中去了。早春时节,龙场人邀王阳明到村头赏花观景。此时,老翁从家里牵着耕牛来到地里,为小牛崽套上牛枷担,拉着牛绳,把着犁头,开始教小牛犁地。勤劳的妇女伸出木瓢,从瓦罐窑河里舀水倒进木桶,挑回家给春蚕浇水。如诗如画的春景,怎不让王阳明心底陶醉和清澈。龙场人有心对待,他心里定不负龙场人。在龙场人帮助搭建好龙冈书院后,王阳明最先收进了当地孩子,传道于龙场诸生,授业于水西大地,解惑于龙冈书院。他为龙场人制定《教条示龙场诸生》“四训”,即“立志”“勤学”“改过”“责善”,这应为龙场最早的教风和学风,后人传诵不绝。

我们既看到了龙场人传统的农耕文化与阳明文化的碰撞与交融,又看到王阳明将农事与社会命运紧密相连的家国情怀。

龙场人与王阳明之间的情感,可谓患难之交。王阳明到龙场之初,巡抚贵州的都御使王质派差官来龙场查探。龙场人知晓差官要王阳明行跪拜之礼后愤愤不平,他们从来就唾弃这样的行为,当即将差官围住,痛打后逐出龙场。此事并非王阳明指使,而是龙场人本心使然,龙场人的忠信礼义所在。其在《答毛宪副书》中表明自己早已看淡生死,因有龙场人相助,在龙场居住得很坦然,上官若有加害之意,此心亦不为所动。王阳明在龙场生病在床,一时没有好转。龙场人中有行巫医的人赶来探望,口中念念有词,在唱跳中为王阳明驱赶病魔。王阳明没有听说过也没有看到过这种做法,本就不相信鬼神能治病。看到巫医内心待人的真切笃定,不好拒绝,只好将就着了。王阳明接受的,是龙场人的一片诚意。

500多年前,这位大思想家就在浅显的辞章表意中启迪我们“即是参赞功,毋为轻稼穑”,即是说,做什么事,都是要在功夫上去磨练的。他是龙场人身边的第一个老师,是一位有仁德、有正义感的儒者,值得龙场人敬仰。

图片来源:舒锐 摄

编辑:董容语

编审:黎荣

签发:肖嬿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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