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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孤烟直:安西都护府的日常生活

本文作者根据各种材料,复原公元8世纪上半叶,生活在西域龟兹(今新疆库车地区)的唐军战士和他们家属的生活场景,文中提到的各种细节,均有文献和文物依据。

晨鼓与军营

身披明光铠的唐军将士

随着太阳逐渐驱散龟兹城外的夜色,在万丈霞光的映照下,库车河岸边碧绿的草地上,百花争艳,红的,白的,黄的鲜花漫山遍野,将连绵起伏的草丘点缀得五彩斑斓,游牧民牧养的骏马正在河岸悠闲地漫步,品尝着苜蓿。

但是龟兹城外的唐军营地中,陡然间响起的一千次锤鼓声和十几声悠长的号角声,顿时间绷紧了所有人的神经。在一片紧张中,龟兹王城外的唐军营地,有条不紊地恢复了生气。身披玄甲的大将手持长槊,头顶缨盔,铁甲在晨光中散发着金属特有的色泽,充满杀气而不失细腻。一个个由伍组成的小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点卯,来自巴蜀、河南、山东、陇西、关中地区的戍卒将士们,以及出身于阗、龟兹、回纥、突厥的番兵们,纷纷从军帐中醒来,在军法官----都虞侯的监督下,依次清点自己的弓箭、横刀、砺石、毡帽、兵幕等装备,清脆的武器碰撞声和马嘶声,逐渐驱散了夜里的睡意。

安西都护府地图镇

天色渐亮,不仅是安西都护府所在的龟兹,整个塔里木盆地里的守捉、驿站、烽燧、堡垒纷纷开始了新一天的运作。南疆盆地的各级防御机构以西州为总指挥,盆地北部以龟兹为中心,南部以于阗为重镇,两条防线在盆地最西端的疏勒交汇,防御来自北西南三面之敌,将各种级别的防御机构连成一体,是唐朝北御草原、南阻吐蕃北上的重要防线。

不同兵种的唐军

在这条防线上,各种成分的军事人员各司其职,被称为长征健儿们的募兵在进行严格的军事训练。在入伍前,他们就是唐朝各地的壮年男性,而且能熟练地使用某一件兵器,才会被选拔入伍。在营地外的草场上,骑马射击木质的马或者鹿模型,在20步内射穿铁札甲、骑马刺杀木质人偶,都是较常见的军事体育项目。角抵、手搏等脱胎于军事技能的体育项目,以及配合武器起舞的剑舞,是武器训练的额外补充;为了翻山越岭,负重步行、披甲攀岩,同样是不可或缺的技能。

唐军的玄甲骑兵,唐军非常重视马术训练

除了正式训练之外,龟兹军城外的河滩上,尘土飞扬,彩旗招展,急促的马蹄声中,不时地传来一两声暴喝。大汗淋漓的将士们高高举起自己的球杆,扬臂将雕花马球飞击出去,被紧勒住转向的战马大张着嘴,吐着热气和唾沫,而左右观看的战士们也不忘齐声喝彩。赛至中场,充当判事记分的旗牌官挥舞旗帜,大声命令中场休息,并换马再战!基于骑兵训练发展而来的娱乐赛事:"波斯球"马球,是很不错的军营集体游戏,不仅可以增强部队的袍泽之谊,而且还能寓教于乐。

唐代的吐鲁番马球骑手泥塑

而在紧张的军事训练之外,在完成了一日紧张的训练后,如果没有紧急任务,安西驻军也会进行各种各样的文娱活动。在周边民族的影响下,来自西域的叼羊、舞狮是军人们喜欢进行的游戏。每年秋冬季节,都是唐朝驻军练习射箭、集体会操比武、训练野战阵型的时间,以应对频率增高的游牧民突袭。当然,为了一次性地不劳而获,不同民族成分的将士们也会冒险拿军饷,或者用葡萄酒、大食刀、波斯银器、大秦的琉璃珠宝进行豪赌,"九月天山风似刀,城南猎马缩寒毛。将军纵博场场胜,赌得单于貂鼠袍",描述的就是当时军中流行的博戏之风。

战士们的日常执勤

守卫烽燧的唐军

正午时分,毒辣的阳光炙烤着大地,底表为数不多的绿色植物也被晒得直不起腰杆。在烽燧的封顶,手持弓弩、披挂全套明光铠的战士正警惕地瞭望烽燧的四周,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没有片刻眨眼的间隙。如果一旦有商队或者马队接近,都要提前示意,要求对方停下,查明身份后才可放行。一旦邻近烽燧的烽火升起,或者守捉、斥候来报,出现了小鼓敌军骚扰的敌情,或者有马贼袭击商旅,那么他们也要讲信息传给附近的唐军,让战友们迅速反制对手。同时,由于西域气候干燥,烽燧里堆积了大量易燃物,除了注意隔绝火源,烽燧战士们还有准备足够的粗布、扫帚,以及宝贵的储水缸用于灭火。否则火灾造成的烽烟,会虚报敌情,让战友们虚惊一场。

如果战士在战斗中受伤致残,伤残者可以终生获得政府的衣粮补贴,或者在军中承担后勤等无关紧要的杂活;而战死者的子弟可以自动获得从军的名额,获得对应的军饷和其他补贴,以保证从军的募兵能够减少后顾之忧。

安西都护府烽燧遗址

在军事训练之余,军人们也会承担一些非军事职能,比如检查过关商队的文书符传,护送过境的外国使节,修建和铺好道路、引水渠,维护烽燧,协助地方官府抗击被称为"黄雾"、"黑气"的沙尘暴,被称为毒龙的雪灾。为维护整套军政体系的有效运作,饲养驿站的驿马,也是重要的职责之一。除此之外,他们要保证营地中的火石、药石、炊具工具的整洁和齐全,所属小队驮马的健康,公厕的卫生,随时应对队正、旅帅、校尉的监查和点名。当营地储备物资短缺的时候,要着随军商人一起,去附近的贸易点获得足够的粮食、皮革、牲畜等军用物资。在任何执行环节一旦出现差错,那么负责军法的虞侯就会马上开出各种等级的严厉惩罚。

西域石窟壁画中的唐军武士和具装骑兵

守城的唐人战士和临时上阵的妇女

在唐朝为西域当地王族提供武力保护和行政监督的同时,西域几个主要土著君王的基本权利也不受影响。汉人的编户齐民由汉族官吏治理,而西域各国的民众继续沿用各自的成文法或者习惯法,井水不犯河水。而且各国君主都有大都督或者将军的头衔,维持着从数千到数万人规模不等的土著武装力量,这些军队也是安西驻军在关键时刻能征调的辅助军队,在后来的安史之乱中,他们还曾远赴中原,参与平叛战争。

西域的龟兹武士

多元文化和将士信仰

吐鲁番唐代书童卜天寿的习字作业

唐代的景教(基督教)绘画人物形象,融合了东方和西域的艺术风格

中午时分,在烈日的炙烤下,街道上万籁俱静,只有民居上挂着的彩色驼毛毯的色泽分外艳丽。在龟兹城中的一处汉人私塾里,一个老夫子正在监督顽皮的小童抄写《论语》。这个名叫卜天寿的学童在抄写完论语之后,还在旁边留下了一串打油诗:

写书今日了,先生莫嫌迟,明朝是贾(假)日,早放学生归。

一个机智圆滑、期盼放假的唐代书童形象,在几千年后的今天依旧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为了教育随军而来的下一代,安西驻军也十分重视文化教育。吐鲁番盆地出土的《论语》、《孝经》、《毛诗》、《郑笺》写本,都暗示了汉文化在当地颇有传承。除此之外,除夕、清明、端午、中元等传统节日在当地一直都有传承,生生不息,阿斯塔纳唐代墓中出土的草编粽子,足以证明即使没有南国的青山绿水,在西域大漠中依旧有人在怀三闾大夫。

唐代西域的诗经抄本

中午的街道行人不多,寺院区传来了此起彼伏的低吟。在大秦寺里,景教(基督教聂斯托利派)牧师正在抄写和绘制回纥语版本的福音和绣有十字架的宗教画片;而粟特商旅也可以在祆教祠或者摩尼教神像下,缓解旅途的劳顿,获得身心的修养和宁静。各种宗教之间大都和睦共处,凭借各自的影响力同时吸收信众。

唐代西域的景教牧师和基督教壁画

精美的摩尼教粟特语经文

当然,当时西域地区最大的信仰群体依旧是佛教,不论是此地固有的西域小乘佛教,还是随着汉人驻军来到这里的大乘佛教,各种寺院都不乏唐政府的授田和西域王族的献地供奉。作为当地的重要地主,寺庙本身也发挥着客栈、典当行、寄存处或者慈善机构的作用,是西域紧张生活里的减压阀和润滑剂。就连很多安西驻军战士和家属,面对如流沙般逝去的生命,为飘渺不定的人生寻求心理慰藉,也会出资请画师开凿并供奉一些石窟,并郑重其事地在壁画旁提上自己的姓名和美好愿望,并在密封的石窟中被存封千年。

阿艾石窟里的唐朝军兵供养人留下的签名

谋生方式和贸易活动

下午的时候,夕晒的阳光渐渐暗淡下来,太阳逐步收敛了正午时的淫威。赤红的晚霞从天际垂落下来。随着气温的降低,正午时相对寂静的街道熙熙攘攘地恢复了活力,龟兹城里,一些唐军家属开设的店铺前聚满了各色胡汉人等,讨价还价之声不绝于耳。

吐鲁番盆地出土的唐代商业文书

在西域守边的时候,3-4万多常驻的唐军中,会有很多募兵带着家属来到西域,随军屯田,他们主要被安置在碎叶、龟兹、于阗、疏勒等防御严密的大城镇里,和更早的汉族移民、当地土著比邻而居。这些人往往由政府根据人口、年龄、家庭规模,分配大大小小的绿洲田地。但由于绿洲的可耕地面积很小,而且自然环境相对严酷,所以军属们不得不和西域各民族一样,在耕田的同时兼营多种其他产业,有时在战斗之余,唐军也会从事生产,以缓解军粮的压力。所以当时,西州、于阗、龟兹、疏勒、尉头、轮台等能被利用的大绿洲都被唐军加以利用,开辟产粮地,来自中原的绢帛和白练也会被部分作为军饷,供唐军去交换粮食和其他的生活物资。"无数铃声遥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说的就是这一场景。

吐鲁番阿斯塔纳唐代墓中的骑马仕女人偶

根据吐鲁番出土文书的记载,当时的汉族农民的经济收入多种多样,比如在家中开旅店,接待商贾,或者饲养骆驼,租赁给粟特商队使用。生机勃勃的葡萄园和果园的收入,也是当地随军家属们的重要收入补充。当然,还有一些人居住在龟兹、疏勒城中,按照前店后坊的模式,开染坊、纸坊、果子铺、柜坊、铁匠铺、乐器坊、食肆或者珠宝铺,在那个胡风弥漫的年代,贸易受到的歧视是相对较轻的,所以在西域,汉人同样广泛地参与到了长途贸易和借贷中。而且相比于中原地区,这里的女性是真正撑起半边天的角色,不仅要在男主人不在的时刻维持一家老小的生计,有更多机会在社会上抛头露面,甚至还要在关键时刻携带武器,保卫家园。

《唐于阗诸馆人马给粮历》残片

酒馆和守夜人

西域传统的土台城老建筑

在守军敲响了鸣街鼓后,龟兹城的深夜里,大街上归于寂静,在深沉的夜色中,王宫和官邸位于全城的制高点台地上。除了少数唐朝官吏的官邸和住宅有中原式的坡度平缓的屋顶和上翘的鸱吻,多数民用建筑物都是平顶土屋,城市中除了祆教神庙的圣火彻夜不息,佛寺里隐隐约约地传来诵经声,铁匠铺依旧灯火通明,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昼夜不息,那里的工匠正在修补残损的武器,打磨有损耗的刀枪剑戟,以便战士们能够用精良的兵器上阵杀敌。

唐代西域地区出土的巨型葡萄酒缸

唐代西域舞姬

街头不时有巡夜的兵卒,手持用松油、油脂做成的燕尾炬,踏着矫健而沉稳的步伐走过,但是在街巷尾部的胡人酒家里,依旧有人在和美艳的胡姬推杯换盏,品味用马乳葡萄酿造的葡萄美酒,并一边品尝甜美的杏子、酸梅、扁桃、石榴等鲜果,戴着小皮帽的胡人厨师,端上一份份香气扑鼻的烧烤羊肉,撒满芝麻的小馕,混有蜂蜜的杏子酱,印有梅花纹路的胡饼,当然还在东西各民族都很熟悉的美味饺子。在西域民族的影响下,也得益于西域的水土和畜牧业的发达,当地唐人的饮食中,多了不少乳制品的成分,这无疑能为征战的军人、朝圣的各国僧侣和逐利的商贾们提供更多的能量来源。

阿斯塔纳唐墓出土的饺子化石

西域的馕化石

而来自回纥、大食、东罗马、河中城邦的商人们,一边大口咀嚼着馕饼和烤肉,一边畅饮葡萄美酒,还不忘和美艳的胡姬眉来眼去,但实际上,他们会以贸易为掩护,在够筹交错的时候收集或真或假的军事与商业情报,并通过本族社区的情报网络传回母国宫廷,方便自己的君王制定对应的策略。

阿斯塔纳唐代墓中的传统点心

城楼上守夜的中原戍卒,望着塞外皎洁的月光,面对隐隐约约的大山轮廓,和远处的一马平川,又将度过一个不眠的守望之夜......

西域唐军的结局

黄沙足今古,白骨乱蓬蒿

古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黄沙足今古,白骨乱蓬蒿。这些远征将士,大都成为了边塞胡尘中的枯骨,再也没有机会重温自己的故乡。随着公元756年,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西域的唐军精锐一部分入中原平定叛乱,另外一部分唐军留在西域苦苦支撑,这些最后的坚守者们,一直坚持到了公元808年,龟兹王城才最终被吐蕃大军所攻破,唐朝遗民则不免于过上了牧羊驱马虽戎服的半游牧生活。那些开元和天宝的传奇诗篇,最终都在朔风中飘散。直到千百年后,随着敦煌文书、吐鲁番文书在20世纪的大规模出土和破译,这些唐朝移民的西域往事,才跃然于纸上,历史上那无比鲜活的一幕幕,才得以重现人间。

吐蕃人在唐朝中衰后称霸西域

相比于帝王将相的往事,从各种文物和出土文书中提炼出来的个人生活的点点滴滴,才最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虽然千秋异代,世殊时异,但是那些人性中共通的某些亮点,依旧会跨越时空,在千年后的今天闪闪发光。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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