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在北大挨批,靠酱油汤充饥,与大师唱反调,杨天石却被评有出息

2005年11月,台湾。

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学术研讨会结束后,在一个饭局上,一位老者顾不得吃饭,不停地劝说蒋经国的儿媳蒋方智怡,希望她能同意开放蒋介石日记。

4个月后,第一批日记终于开放,老者受邀参加了开幕式。

这位老者,便是著名历史学家、被称“研究蒋介石日记第一人”的杨天石。

那一年,他已经70岁了。

北大“白专”典型

1936年,杨天石出生于江苏兴化戴家窑一个地主家庭,儿时,熟读四书五经、论语中庸。他天资聪颖,上学后一直名列前茅,早早显露出写作上的天赋。

尽管文理皆优,但杨天石还是放弃了当工程师、数学家的理想,决心当作家,当诗人。1955年,他如愿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

不久,杨天石把兴趣转移到了研究唐诗上。为了收集唐人诗集,他一边上课,一边跑旧书摊淘书,一卷一卷的大部头,都是从头看到尾。

对于未来,他满怀期望,立志通过学术做一番事业,将来能够“在图书馆的卡片盒里留下一叠卡片”。

天真的杨天石,以为只要肯下功夫,就能按部就班实现理想,没想到,命运给了他当头一击。

1957年,一位室友突然被划成右派,杨天石怎么也想不通。

室友原是福建地下党,后来参加解放军,复员后考进北大,一个革命者,怎么会有问题呢?

耿直的他于是去找团支部书记提意见。书记的回复是:“你不能看表象,要看本质。”

没过多久,杨天石就被扣上了“严重右倾、丧失立场”的帽子。

少年心性总是轻狂,涉世未深的杨天石并不在意,讨论问题时仍旧大胆发言。

当时的教育方针是“培养有社会主义觉悟、有文化的普通劳动者”,他却反驳说:

“对于北大这样的学校,这一方针不太合适。从社会地位上看,大家都是普通劳动者,没有错,但从专业上看,北大应以培养高级科学研究和高等学校教学人才为主。”

一句话捅了娄子,在又红又专的年代,杨天石成了“白专道路”的典型,北大团委举办“杨天石个人主义思想展览”,他在全校范围内挨了批判。

政治是如此复杂,他从此谨慎起来,一头扎进图书馆,与李商隐、龚自珍做了异代知己。

摸索和钻研中,各种工具书的运用逐渐得心应手。一位图书管理员对他说:“小杨,我看出来了,你将来肯定留在北大。为什么?因为没有人像你这样用功!”

青年杨天石

岂料,事与愿违。

1960年,杨天石从北大毕业。分配时,高等院校、科研院所都没有他的份儿,他的毕业鉴定上赫然写着:“反右斗争中严重右倾,丧失立场,一贯和党的方针对立……”

尽管成绩优异,他还是因当初的“少不更事”被“秋后算账”。

等来的结果是,一个毕业于头等学府的天之骄子,被分配到郊区一所临时兴建的农业机械学校,给拖拉机手补习文化课。

既不甘心,也不服气,只能曲线救自己。杨天石制定了目标:以曾经撰写过的南社章节为基础,写一本南社研究的书,靠著作证明自己的科研能力。

几平米的小屋里,一到夏天闷热无比,坐在书桌前,他穿着背心,一手摇着大蒲扇,一手不停地摘抄资料。

一年后,农机学校奉命下马,他被调入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任教。

文学梦、科研梦仍在继续,中学语文教师不是杨天石的志向。1962年,《南社》终于完成后,出乎意料,他收到中华书局总编辑金灿然的信。

一个大出版家,竟然要接见刚出校门的年轻人,这让杨天石受宠若惊。

一个炎夏的午后,在一座极为简朴的小院里,他见到了金灿然。

身材不高,胖乎乎的脸,穿着圆领老头衫,灰色短裤,摇着一把蒲扇,坐在一个破旧的藤椅里,完全没有大人物的架子。

金灿然的肯定给了杨天石信心,从此,他真正走上了研究道路。

出版家金灿然

“一言难尽”与“命运安排”

研究作家,就要评价作家的思想,杨天石开始对思想史产生兴趣,读到著名思想家侯外庐主编的《中国思想通史》时,其中的博大精深立刻吸引了他。

有一次逛书店,看到《中国思想通史》的最后一卷,杨天石顿时双眼放光,可是不菲的价格又让他犹豫了。

一个月工资很低,除了寄给父母一大部分,自己衣食都很难周全。

但最终,他还是用果腹的钱将书买下。扉页上,他郑重写下四个字:“购此自励。”

正是中国经济最困难时期,物质匮乏,杨天石经常处于饥饿中,饿极了时,只能把酱油冲在茶壶里喝。

一边喝着稀释酱油汤,一边读着《中国思想通史》,精神得到极大满足,“批批划划,越读越有兴味”。

《中国思想通史》,侯外庐主编

书读多了,形成自己的思想,自然想一吐为快。有一次,杨天石写了一篇小文,其中观点与侯外庐在《中国思想通史》中提出的看法完全相左。

年轻气盛的杨天石,“不知天高地厚”,还特意给文章加了副标题“与侯外庐等同志商榷”。

报社编辑拿给侯外庐过目时,对这篇“激烈唱反调”的文章,侯外庐说:“文章是摆事实、讲道理的,可以发表。”

虽然不赞成杨天石的观点,但侯外庐仍然给了他表达的机会。

后来,杨天石才得知,对他这个挑战权威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侯外庐的评价是:“我断定他将来一定会有成就。”

这种容忍异见的大家风范令杨天石感动多年。

遗憾的是,因为年轻,他没有想到去亲自拜访,聆听教诲。

十年后第一次见面时,侯外庐已经瘫痪,坐在轮椅上,不能说话——史无前例的动乱时期,一次猛烈批斗引起脑溢血,从此再也没站起来。

思想家,教育家,历史学家侯外庐

那一时期,杨天石幸运地走过来了。他教书兢兢业业,渊博的学识令学生们崇拜,同事们都称他“杨天才”。

不能搞学术研究,他就躲进房间,偷偷研究鲁迅。

恰在此时,中华书局想找人写一本《王阳明》,许多学者都不肯写,找到杨天石时,他欣然接受。

1972年,《王阳明》顺利出版,首印高达30万册,很快就在国内售罄,并被送到日本展览。

在那个研究成果无处发表的特殊年代,他在斗室里读书写作,从不间断。

研究走上正轨,杨天石想进研究所专心学术。然而,调动谈何容易。家庭成分不好,在北大时的“劣迹”又如影随形,有几个单位曾经想要他,可转来转去,档案又转回了学校。

1974年,命运迎来转机。得知他做过南社研究,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邀请他一起编辑《中华民国资料丛稿》。

尽管没有报酬,也不调动人事关系,纯属“义工”,杨天石还是欣然应允。

因他勤奋又专业,调动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历经波折,1978年,在三尺讲台站了十八年之后,杨天石终于跨进了近代史研究所的大门,成为专业的历史研究者。

夙愿得偿,感慨万千。每当别人问起,学的是文学,为何会转而研究中国近代史?他的回答通常是两句,一句是“一言难尽”;另一句,则是“命运安排”。

被书包围的杨天石

两块“石头”碰面了

编写民国史时,杨天石得知,“中山舰事件”后,蒋介石曾说:“许多秘密现在不能讲,如果你们想了解的话,要在我死后看我的日记。”

直觉告诉他,蒋介石日记值得研究。

一次在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查阅资料时,杨天石无意中读到了蒋介石秘书毛思诚摘抄的蒋介石日记。

虽然日记起于1919年,止于1926年,非常有限,但杨天石还是结合众多资料,精心撰写了史学宏文《中山舰事件之谜》。

历史迷雾被层层拨开,文章发表后,胡乔木称赞是“不可多得”、具有“世界水平”的好文章,并在接见杨天石时鼓励他:“你的研究路子是对的,要坚持这样走下去!”

杨天石与蒋介石,这两块“石头”的碰面擦出了令学术界瞩目的火花。

后来,去台湾参加活动时,在台北“国史馆”,杨天石幸运地看到了摘自蒋介石日记的一批未刊著作,其中内容已经延伸至1942年。

欣喜之余,他不仅自己加速抄写,还花了6万台币,邀请一批台湾学生帮助他全部抄完。

在这批资料的基础上,2002年,《蒋氏秘档与蒋介石真相》出版。作为几乎见过所有蒋介石日记手抄本的学者,杨天石成为公认的研究蒋介石的专家。

《蒋氏秘档与蒋介石真相》杨天石著

史学家需要冷静客观,没有新资料之前,杨天石也绝不轻易动笔,1942年以后的蒋介石日记,他一直在寻寻觅觅。

2005年,去台湾参加学术研讨会时,杨天石结识了蒋介石日记保管人、蒋经国的儿媳蒋方智怡。那时,蒋介石日记已暂存于美国胡佛研究院。

饭桌上,杨天石顾不得吃饭,不停地劝说蒋方智怡开放蒋氏日记,让全世界了解到一个真实的蒋介石。

好消息很快传来。几个月后,蒋介石日记终于开放,杨天石以学者身份受邀参加了开幕式。看到日记原件,他如获至宝。

不能拍照,不能复印,他就每天第一个到胡佛档案馆去抄,直抄得手指磨出血泡,再磨出老茧。

两个月后到家,明显瘦了一圈,夫人心疼地问:“在档案馆你中午吃什么?”

“泡面啊。”70岁的杨天石轻描淡写。

一共53年的日记,历时四年,分批开放。每一次,杨天石都是如此。

抄回的手稿几尺高,在这些日记的基础上,《找寻真实的蒋介石》系列陆续推出,在学术圈外,他拥有了越来越多的忠实拥趸。

随着著作多次获奖,杨天石成为名副其实的“研究蒋介石日记第一人”。

不知不觉,与蒋介石日记结缘已经三十多年。

耄耋之年心犹壮,著作还在修订,蒋介石日记的研究还在继续,学术,是杨天石毕生的追求。只有隐在书海中,他才最踏实。哪一段话,在哪本书的第几页,他轻车熟路。

欣慰的是,在杨天石引领下,唯一的女儿杨雨青也走上了史学研究的道路。

后继有人,望着从地板堆到天花板的藏书,他颇为自豪:“我的书将来一本都不会浪费了!”

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系教授杨雨青

“岁尽冬残又望春,犹抛心力作文人。何曾秃笔关天下,聊为飞鸿记爪痕。”对自己的人生,杨天石这样概括。

而女儿的评价也颇为贴切:“如果一个人的名字可以概括他的人生,那么父亲的名字也许恰如其名:天道酬勤,天生为学术而活,磐石一样,坚定不移。”

杨天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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