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绍基(1799~1873),字子贞,号东洲,晚号蝯叟,别署东洲居士,湖南道洲人。道光十六年进士。于经学、诗文、词章、金石、史地均有造诣。书工四体,自成一家,世皆重之,为清朝中后期最具影响的书法家之一。
两种何绍基临《张黑女志》辨
——兼论何氏早年师法北碑之真相
文/ 钱松
何绍基(一七九九-一八七三)字子贞,号蝯叟,湖南道州人,清晚期书法家。何氏为晚清大儒阮元门下士,生平倡导北碑不遗馀力,自谓“余学书四十馀年,溯源篆分,楷法则由北朝求篆分入真楷之绪”、“余学书从篆分入手,故于北碑无不习”,因而欲从事晚清碑派书法之研究,不可置何氏书法而不论。
然而耐人寻味的是,现今存世之何氏书法,大多系中年及晚年笔迹,其中,中年楷、行书浸淫唐代诸名家,尤其深得颜真卿、欧阳通之三昧,晚年则上迈秦汉,化篆、分入真、行,开“隶行书”之先河。
何氏以上取法轨迹,倒也大致与其书论相呼应,唯独师法北碑之情形,则始终未能在其书迹中找到充裕实证。据笔者所考, 何氏平生品题之北朝碑刻,唯有《张黑女志》一种,不仅如此,迄今所见何氏临习北碑之书迹,恐怕亦只有《张黑女志》临本。
▲《 张黑女墓志》(局部)
《张黑女志》刻于北魏普泰元年(五三一),全称《魏故南阳太守张玄墓志》,因张玄字黑女,清人避康熙帝玄烨讳,故习称《张黑女志》。何氏所得明拓剪裱本,号为孤本,今藏上海市博物馆,为明奚林和尚故物,何氏道光五年得于济南,遂终身奉为枕秘,并刻有“黑女庵主”、“黑女碑室”诸印,且屡有歌咏题跋,自云:“肄书搜尽北朝碑,楷法原从隶法遗。棐几名香供黑女,一生微尚几人知。”并云:
余既性耆北碑,故摹仿甚勤,而购藏亦富。化篆分入楷,遂尔无种不妙,无妙不臻,然遒厚精古,未有可比肩《黑女》者,每一临写,必回腕高悬,通身力到,方能成字,约不及半,汗浃衣襦矣。因思古人作字,未必如此费力,直是掔力、笔锋天生自然,我从一二千年后策驽骀以蹑骐骥,虽十驾为徒劳耳,然不能自已矣。
可以想见,何氏当日临习《张黑女志》之墨迹,必不在少数,然而遗憾的是,这类临作罕有存世,远不及其晚年临习汉碑诸作存世之夥,而仅存之《张黑女志》临作,遂为书法史研究者所宝重,成为藉以管窥何氏北派书风不二之选。
据笔者所知,何氏《张黑女志》临本,目前仅有两件传世,今试作辨析。
一、《何子贞临黑女志墨迹》(民国石印本)
该件临作原迹不知所在,今仅有民国长沙华新石印局石印本存世,据后附谭延闿之跋,该件系湖南湘潭黎培敬旧藏,谭氏以为何绍基中年所临。沙孟海先生编撰之《中国书法史图录》亦收入此图版,此外,《书法》月刊自二○一○年第十期至二○一一年第九期,连载孙稼阜先生所撰《名家临名帖——何绍基、李瑞清临〈张玄墓志〉》,所引图版亦为此种。
以书法之形质而论,该作品可谓何氏所藏明拓本之忠实临写, 然而,笔者认为,此件实为伪作,兹举疑点数端:
▲上图何氏旧藏《张黑女志》明拓本首句
▲下图黎氏旧藏何临《张黑女志》首句
其一,明拓本正文,首句作“君讳玄字黑女”(上图),该件临作亦仍之。孰不知,清人书写中涉“玄”字之处,例当避讳,《张玄墓志》之改称《张黑女志》,正缘于此,何氏出身科第之家,焉能不察?今案诸何氏诗文集,无一“玄”字,其提及《张玄墓志》之处,亦均以《张黑女志》名之。
▲图三何氏旧藏《张黑女志》明拓本末句
▲图四黎氏旧藏何临《张黑女志》末句
其二,明拓本铭文末句“咸蹈松户,共寝泉门。追风永迈,式铭幽传”,“咸”字下部略有蛀蚀之痕(图三),该临作误书“咸”作“感”(图四)。何氏幼慧能文,于“咸”、“共”两字对文之意,何至懵懂无知?此外,明拓本“式”字,“弋”旁作“戈”形,该临作则径改作“弋”形。实则碑志中 “弋”旁书作“戈”之情形,并不鲜见,何氏既系临习,当忠实于原作字样,何以斤斤校其字形之得失?此外,落款“何绍基”之“基”字,也显怯弱。
上述数端疑点中,假若“弋”旁之误作“戈”形,事出书写者因时制宜,尚属可原,其误书“玄”、“感”则理无可解,更不可以偶然笔误释之。须知,此件临作形似程度之高,已迥非初习者所能梦想,而书写者能于所临内容如此熟谙,却于“玄”之当避讳、“感”之为讹字熟视无睹,岂非怪事!
据此, 可以认定该临作绝非何氏真迹,疑出后人伪托。
二、《何绍基临张黑女墓志铭》册
该册页曾为贵州黄平乐嘉芹旧藏。此临作与何氏旧藏明拓本相比,书意相去甚远,然而笔者认为,它反而较前件可靠,为何氏真迹。理由如次:
▲图五乐氏旧藏何临《张黑女志》首句
▲图六乐氏旧藏何临《张黑女志》末句
其一,明拓本首句“君讳玄字黑女”,此件“玄”字作空缺(图五)。
其二,明拓本末句“咸蹈松户,共寝泉门”句,此件“咸”字未误书作“感”。“式”字仍从“戈”旁(图六)。
据该件作品署款,知此册乃何氏为象宾作,象宾其人今虽已不可考,然而在何氏文献中并非仅见,何氏曾于道光十一年冬致弟之家书中,询及“象宾身子好否?”[10]则此人疑为何氏同乡。
要之,相较前件而言,该件墨迹至少是一件忠实抄录原拓之作,至于书风与原拓相去之遥,并不足以否定其真实性,试将此件临作与何氏书于道光十二、三年间之《泉山墓表》(图七)及同期代父何凌汉所书之《皇清晋封中宪大夫燮亭李公合葬墓志铭》(图八)作一比较,勿庸多言,三者实出于同一人之手,而该临作的书写年代,也可据定为道光十二、三年间。
▲图七何绍基书《泉山墓表》
▲图八何绍基代何凌汉书《皇清晋封中宪大夫燮亭李公合葬墓志铭》
以上发现颇让人意外,何氏一生标举北碑,而平生品评所及之北碑,唯有《张黑女志》一种, 然而何氏如此奉为枕秘,且引得后人这般津津乐道,勾连起关于何氏碑学观、回腕法诸多遐想之《张黑女志》,在何氏的临习中竟系典型的颜家样!而且,据何氏在该件临作后署款,谓:“余得此于泲南,中有明人跋语,已云不知搨自何时,宝置枕中不一日离也……象宾兄强以此册属临,乃不暇自文其醜,教之是幸,绍基并识。”显然,这种与原作的大相径庭,并非书史中常见之背临现象!然则我们能否将此视为何氏之意临,一如其晚年之师法汉碑?
须知,何氏晚年对汉碑之意临,是以其深厚精到的形似之功为基础的,举凡《张迁碑》、《礼器碑》、《石门颂》诸种,何氏皆曾临习逾百遍,加之晚年进入会通之际,所谓人书俱老,故而有清一代,论隶书之功,罕有出何氏之右者。不仅如此,何氏在隶书上的非凡成就,亦属时势使然,自清初以来,隶书之研习蔚成风气,已为碑学之先导,傅山、郑簠、金农、丁敬、邓石如、伊秉绶诸名家后先迭出,无疑从碑学审美及笔法技巧诸方面为何氏提供了弥足珍贵的借鉴。
反观何氏早年之师法北碑,正形相反。
何绍基之向慕北碑,始于嘉庆末、道光初。此时,虽然阮元已撰成了后来影响书坛的《南北书派论》等重要著作,但是尚未成为显学,况且阮氏并不以书家自任,亦无北碑技法的尝试,其书风仍属帖学一路,因而何氏虽服膺阮氏之论,却也只是出于两人在崇古思想上的契合,就技法而论并无师承。
稍后,包世臣出,包氏之书学可视为阮氏的发展,如果说阮氏重在为北派正名,开风气之先,包氏则试图通过笔法的研究,全面复兴碑派书法,所以,师法北碑之实践,当以包氏为发轫,与包氏同气的还有张琦。嘉、道间,包、张二子以书法相切磋,包氏自云:“嘉庆丁丑,余与翰凤同滞都下,以书相切磋,简札往返无虚日”、“己卯又与翰凤同客济南,得北朝碑版甚夥,因又为《历下笔谈》。翰凤故攻书,改用此法以习北体,观者每谓与余书不辨,然余书尚缓,而翰凤尚竣,微立异同。”
何绍基之识两人,正在此际,何氏曾谓:“余甫逾弱冠,即识宛邻先生于京师,知其习北碑也。”何氏与包氏交往尤密,曾同为陈沆五簠会中人,据何氏自述:“君(陈沆)设五簋会,客惟五人:包慎伯、龚定庵及余常在坐,黄修存与子毅弟或偶一至,它人皆不得与。”又曾云:“张翰翁、包慎翁、龚定庵、魏默深、周子坚每为余言完翁(邓石如)摹古用功之深。”
在何氏与包、张二子的交往中,无疑会有北碑书法的切磋,然而遗憾的是, 何氏于包、张所论,似乎颇有扞格,如,道光初年,何氏在山东谒张氏论书,“先生以方劲直下为主,而余以笔锋杀纸为枢。” 对于包世臣这位昔年老友,何氏晚年则更不留情,谓:“包慎翁之写北碑,盖先于我二十年,功力既深,书名甚重于江南,从学者相矜以包派,余以‘横平竖直’四字绳之,知其于北碑未为得髓也。”
以上两段何氏对张、包二人的评价,系成名之后的夫子自道,颇有睥睨一世之概,与何氏师碑伊始之真实情形是否相符呢?平心而论,包、张二人之北碑实践,由今日观之,或许乏善可陈,已徒成陈迹,然而置之当日,筚路蓝缕之功自不待言。何况,彼时何氏年方弱冠,包、张俱已半百,无论是对书法的领悟,还是笔法技巧的熟谙,何氏均不足与二人相提并论, 何氏既舍二人之成法于不顾,欲闭门摸索,凌轹二人之上,恐难符其志。
▲图九何绍基等为霁园杂书册-何绍基书《鹖冠子·环流》
此外,书法取尚又不能不受科举之影响,嘉、道之间,科举书法仍以帖学为正轨,何父凌汉,为帖学书家,殿试时即因书法之佳而蒙嘉庆帝赏识,“先公廷对时,名在第四,睿庙谓笔墨飞舞,拔置第三,时方习褚公《乐毅论》。”既有如此成功之先例,何凌汉焉能放任其子沉湎北碑之临习,而于举业有碍?因此,仅管何氏于嘉、道之际言必称北碑,所交游之人亦无不以北碑相尚, 然而若质诸其师法之范围,仍不出帖学。
今见何绍基于道光三年为霁园所书册,出入颜、苏等帖学名家,(图九-图十一)皆灼然与其标举者相左。 其实,正是由于何氏在嘉、道之际书学初期的这种伪北碑式书学积累,才成就了道光中期,何氏中年以后以颜派书风为主体特色的大家地位。反之也可以说,假若将何氏早年书作与同期包世臣、张琦之书相较,则包、张之书仍不失为得北碑之形,何氏则口北碑而手晋唐,巧于帖而拙于碑,恐怕反倒应了他攻诘包氏的话,于北碑之形且不得,遑论得髓!
▲图十何绍基等为霁园杂书册-何绍基书郭璞《客傲》
▲图十一何绍基等为霁园杂书册-何绍基书《荀子·赋篇》
可见, 在探讨何氏书风的递变时,学界不可为何氏论书自述所迷,放大《张黑女志》乃至北碑对何氏书风的影响。
讨论这两件临本的意义在于,如果说此前由于图象资料的缺乏,使得我们在评述何氏早期师法北碑的实践时,不得不有所阙疑的话,则现在通过对何氏唯一品题过的《张黑女志》临本的研究,我们虽然尚不能完全揭开何氏遍师北碑的面纱,但也至少免于陷入一厢情愿的想象,而通过对何氏为象宾临《张黑女志》册的研究,何氏书学由早期向中期过渡中,其碑帖意蕴的消长倚伏之迹,亦隐然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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