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教授朱东润与妻子相濡以沫,共同走过了49年的风雨岁月。
一天中午,妻子替他收拾出冬衣,在上面放了一张纸条,随即悬梁自尽。
“东润:对不起,我先行一步了,钱在口袋里。”
那么,朱东润与妻子究竟经历了什么?
01
1900年,江苏省泰兴县的一户寻常人家迎来了他们的女儿——邹莲舫(fǎng)。
她如同池中青莲,清雅脱俗,内心却藏着坚韧与智慧。
19岁那年,她在大哥的安排下,嫁给了大她4岁的同乡朱东润。
朱东润曾经留学英国,学成归来后在南通师范学校教英文,满腹经纶且温文尔雅。
由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这对新人的恋爱是从结婚开始的。
朱家的家庭环境颇为特殊,朱东润不仅要赡养母亲,还要供养不干活的40岁大哥,以及他的妻室儿女。
邹莲舫嫁入朱家后并未怨言半分,而是以退为进,以勤劳和贤惠赢得了家人的尊敬与和睦。
日子如流水般逝去,朱东润对妻子愈发敬重与深爱。
两人共同孕育了7个孩子,组成一个热闹的大家庭。
1930年,朱东润被武汉大学聘为教授。
这意味着他离家越来越远,与家人团聚的日子变得愈发稀少。
然而,邹莲舫坚定地支持着丈夫的事业,她由他去闯:
“一家的担子,我来挑!”
武汉大学从开学到放假,总共有18个星期。
朱东润一周一周地,盼望着假期的来临。
他希望快点回到充满爱与温暖的家,与心爱的妻子团聚。
“考试完毕就和放赦一样,可以早日和莲舫见面了。这是一种痴心,但是除了莲舫以外,这个痴心又贡献给谁呢?旧社会不是没有感情上的温暖。”
两人虽是包办姻婚,却如同涓涓细流般孕育出了相濡以沫的爱情。
02
1935年,朱东润迎来了他的40岁虚岁生日。
邹莲舫特地从泰兴赶来武汉,为丈夫庆生。
在那个月里,朱东润除了上课以外,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陪伴妻子。
夫妇俩各占一张藤椅,就这样坐着看着,可以对坐三四个小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他们享受彼此的陪伴和宁静。
一天,一位同事目睹了这一幕,不禁笑着评论道:
“你们夫妇之间的关系,好比读一幅名画。”
这句话恰如其分地描绘了朱东润和邹莲舫之间的默契与和谐。
朱东润是个书生,他所向往的生活其实很简单,无非是平凡生活中的默默相依。
他曾在文字中深情地写道:
“最理想的生活是兀坐相对,一无所事,这是一种幸福,是用生命追求的幸福。”
两人都是中年了,照理说早年许多幻想久已应当消除了。
但是在默然对坐之中,他们掀起另一种幻想:
“是不是就这样永远默坐相对下去呢?”
然而,这份平凡的幸福,很快就被日寇的侵略所打破!
抗日战争爆发后,武汉大学决定内迁四川乐山。
朱东润面临着艰难的选择:
一方面,他渴望在大后方为抗战尽一份力;
另一方面,他又放心不下年迈的母亲、深爱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女。
痛苦煎熬着他的内心。
邹莲舫看出丈夫的为难,她毅然决然地说道:
“你去四川,家庭的一切有我呢。”
有了妻子的鼓励和支持,朱东润终于下定决心,只身西行。
未料,夫妻这一别,就是八九年!
丈夫去了四川,全家的担子都落在邹莲舫身上。
家里7个孩子,小的才两个月,大的虽然16岁了,还不懂事,没有一件事可以为她分担。
婆婆呢,住在朱家大哥那里,还得按月把赡养费送过去。
那些年里,邹莲舫几乎付出了所有,她一个人开杂货店维持生计,同时还要兼顾家庭的方方面面。
一次,邹莲舫不幸染上了严重的瘟病,生命垂危。
坚强的她,甚至做好了独自面对死亡的准备——
她准备万一不起的时候,把灶屋偏门改作棺材,就近埋葬。
好在,邹莲舫挺了过来!
03
朱东润与家人的联系,仅限于那飘渺不定的书信。
在那个烽火连天的时代,邮件虽然还能辗转到达,但是有时20天来一次,有时3个月来一次。
朱东润望穿双眸,依然是“断肠人在天涯”。
那望穿双眸的深情,是对家人的无尽思念。
在这无法排遣的思念中,朱东润选择寄情于传记文学的写作。
1943年,47岁的朱东润写出了《张居正大传》。
张居正是明朝的权相,他是在错综复杂的政治纠葛中为民族生存和发展做出重要努力的人物。
在抗战最困难的时期,朱东润写出张居正这样的人物,无疑是具有激励士气、砥砺名节的意义的!
《张居正大传》出版后,朱东润在自序中,不忘感谢妻子邹莲舫:
“二十余年的生活养成我不事家人生产的习惯。我独自漂流异地,难得在寒暑假中回去一次。家事的处分,儿女的教养,以及环境的应付,一向我不过问,现在更落在一个人的肩上。我没有听到抱怨,也没有听到居功。尤其在故乡沦陷以后,地方的情形更坏,斗大的一个县城充满最复杂的事态,天涯游子的家属剩得举目无亲的境地,但是我始终没有听到怨恨和愁诉。正因为有人把整个心力对付家庭,我才能把整个心力对付工作。我自己的成就只有这一点点,但是在我历数这几种撰述的时候,不能忘怀数千里以外的深闺。我认为在我的一切成就之中,这是和我共同工作的伴侣。”
04
1944年,朱东润的女儿朱清於,从泰兴辗转来到父亲身边,想要考大学。
她来的时候,手中紧紧抱着一罐母亲亲自熬制的蟹油,大约1斤左右。
对朱东润来说,这罐蟹油不仅是改善伙食的美味佳肴,更是妻子邹莲舫对自己的深情厚谊。
因此,他舍不得多吃,让蟹油在罐子里霉了再熬,熬了又霉,拖拖拉拉直吃了一两个月。
1945年,抗战胜利。
朱东润归心似箭,却找不到船回去。
“这么一大堆人,总共只有这么几条船,一船一船地装,不是几个月办得了的事。”
于是,谣言来了。
泰兴的街坊邻居,对邹莲舫说:
“东润哪天回来?还没有回来吗?听说在四川娶了人,孩子都不止一个了。”
然而,邹莲舫始终坚定地相信丈夫,用微笑回应着那些无端的猜测:
“不要紧的,前不久清於还在她父亲那儿,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莲舫对于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正和我对莲舫的没有任何怀疑一样。”
1946年,朱东润终于回到妻儿身边,一家人得以团聚,过上了其乐融融的日子。
1952年,朱东润进入上海复旦大学。
之后,他在复旦任教36年,并担任中文系主任。
彼时,家里的众多子女大多成人独立。
年过半百的邹莲舫便陪伴着丈夫,来到了繁华的上海。
她不仅很快适应了大城市的生活,还积极配合复旦大学的厨师,办成了第一食堂。
看到妻子不要酬劳,每天忙得不亦乐乎,朱东润忍不住调侃道:
“你从小锅小灶里解放出来,现在却掉到大锅大灶里去了。”
邹莲舫愉快地回应:
“小锅小灶为的是自己,大锅大灶为的是大家,是为人民服务。”
她的豁达和无私,让朱东润深感敬佩。
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回到泰兴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因此,两人商量以后,把泰兴的旧宅六间,新宅以及宅后的将近两亩地,一并献给公家。
05
1965年,朱东润迎来了他人生中的第70个春秋。
这一年,邹莲舫一如既往地为他精心筹备生日庆祝。
她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提议道:
“不如我们那一天去南翔镇吧,镇上有一座古漪园。”
朱东润欣然应允。
于是,在一个晴朗的初冬日子,夫妇俩乘上公共汽车,开启了他们的浪漫之旅。
经过两个小时的车程,他们抵达南翔古镇。
只见,街上户户澄清,家家整洁。
“虽是初冬的时节,但这里到底是江南,使人感觉的不是萧飒而是清新的余温,草木发出一些幽静的微香。”
夫妇俩兴致盎然地游览了古猗园,还在古猗园饭店要了两客小笼馒头慢慢品尝。
那天,朱东润和妻子领略着温馨的冬阳,欣赏着江南水乡的韵味,完全沉醉在这如诗如画的景色中。
“勤劳健壮的劳动人民,正在准备迎接一个蒸蒸日上的新时代。”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次出行竟成为他有生之年,和妻子的最后一次出行。
06
后来,朱东润被时代的飓风无情地卷入其中。
这位性格倔强的老人不服罪,头颅始终扬得高高的。
他平日常说:
“人不可以有傲气,但不可以没有傲骨。”
为了生性倔强,朱东润多吃了很多苦头。
邹莲舫心如刀绞,她为丈夫鸣不平,她细数朱东润是怎样努力忘我地工作,根本不想自己的事情,他是好人。
然而,邹莲舫的抗争无济于事,反而自己也受到了牵连。
他们给她一把竹扫帚,要她扫地。
那时候,朱东润夫妇的子女大半分布在各地。
他们身边只有一个16岁的孙女朱邦薇,也去了乡下。
两位老人家独自料理生活,备尝艰辛。
68岁的邹莲舫患有高血压症,心肌也有问题。
她每天扫完宿舍大院,便回家卧床不起。
72岁的朱东润为了妻子,曾恳求那些人:
“我的妻子有严重的高血压病,我愿意每天在上班前,代她扫一趟,然后上班。我保证不会误事的。”
然而,回应他的是一声大喝:
“不行,要她自己干!”
最终,邹莲舫不堪忍受精神与病痛折磨,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这时候是11月份了,天冷了,要穿棉衣了。
一天中午,当朱东润出门时,邹莲舫拣出他的棉袄,对他淡淡地一笑。
朱东润没有多想,像往常一样去上班,上午劳动,下午在系办公室学习。
傍晚时分,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校门,迎面看到儿子君迈。
儿子引父亲走了一大圈,从邯郸路走到国清路,然后回转,由四平路绕到国权路。
如此者再回转,再回转,最后回到国年路的宿舍。
终于,儿子艰难地开口:
“要镇静。”
为什么要镇静?
朱东润心中一紧,脑袋嗡地一声,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
回到家时,邹莲舫早已不在了,只剩下那根自尽的绳索。
朱东润的棉袄被收拾得整整齐齐,上面放着一张纸条:
“东润:对不起,我先行一步了。钱在衣袋里。”
不久之后,邹莲舫被火化了,连骨灰也没有留下。
07
作为一名家庭主妇,邹莲舫为丈夫和子女奉献了一生;
作为一名好强能干的女子,她从小县城到大城市,一直力所能及地为社会尽了本分。
朱东润对妻子,终其一生爱而且敬。
他爱她的温柔贤淑,敬她的刚强果断。
其感情之深厚执着,非常人所能想见。
如今人去楼空,倔强而孤独的朱东润不顾随时被检查的危险,开始撰写妻子的传记。
每当夜阑人静之时,老人在孤灯之下,展纸染豪,透过细细密密的文字,与亡妻相会……
1970年,朱东润写成《李方舟传》。
在书里,朱东润化名宋敦容,邹莲舫化名李方舟,“方舟”即是“舫”字的两部分。
全书的结尾没有落在邹莲舫去世,而是停留在朱东润70岁大寿那天,夫妻俩同游南翔古漪园——
午饭过后,方舟和敦容信步走到一个休息室,这里有沙发,有藤椅,日光从西窗里慢慢透过来,更使人感到透骨的舒适。
“听呀”,方舟指着敦容,让他仔细听着。不知从哪里来的一段钢琴声,配合着一位炉火纯青的女艺人,正在悠悠扬扬地低唱:
忆昔与君初觌面,下车三揖都且妍。
生则同室死同穴,有如皎日矢云天。
自谓身世永相保,岂知一夕摧风烟。
呜呼,此身虽在复何补,到老负君泪如泉。
夙兴夜寐为室劳,辛苦持家靡有朝。
恃君负君与君别,如何一去风骚骚。
低回但见白日暮,举头不觉青天高。
呜呼,苍天梦梦何足数,性命于我如鸿毛。
狂飙忽起青萍末,呼天号地迄不应。
断枝抵格发狂啸,枯叶飞舞相凭陵。
下照鬼怪无犀角,巧间白黑有苍蝇。
呜呼,弃我如遗无乃忍,缘何毕命青丝绳!
大风澒洞倾天地,余波亦复到穷乡。
摧残谁能知爱惜,别来但觉尘满床。
玳簪珠珥久抛却,罗衫纨扇空满箱。
呜呼,岂知玉骨付飞焰,至今尘土有余香。
君去我留照空屋,仓皇追君恨不速。
先行一步语何亲,强留人间无面目。
可怜痴儿语不休,但愿老父荷天禄。
呜呼,寿宫一闭永无期,倘能再见刳心腹。
这段女艺人的唱词,实则是朱东润为妻子邹莲舫而写。
他回忆着与她的初次相遇,感叹着生死相依的誓言,诉说着对她无尽的思念和愧疚。
这段唱词如同一首凄美的挽歌,让人为之动容。
08
1978年,朱东润得到平反,并恢复了复旦大学中文系系主任的职务。
1979年,邹莲舫也得到平反。
当时,孩子们都哭了,朱东润只是肃然,没有流泪。
后来,他说:
“知识分子是应当为国家的前途而努力的。他没有权利切断自己和国家的联系、不再为国家的前途而努力。
一切服从国家的安排吧,个人的得失太微细了,不值得做出太多的计较。”
同年5月,朱东润在组织的引导下,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往后余生,朱东润笔耕不辍,勤奋写作。
他一生创作了《张居正大传》《陆游传》《梅尧臣传》《杜甫叙论》《陈子龙及其时代》《元好问传》《李方舟传》《朱东润自传》《王守仁大传》等9部传记,成为中国现代传记文学的开山者。
朱东润选取为传主的历史人物,大多是积极用世,不计个人得失而报效国家和社会者。
因此,读朱东润的传记作品,总会感受到一种人格的力量和精神的震撼。
晚年,朱东润常常说:
“到我死后,只要人们说一句:‘我国传记文学家朱东润死了!’我于愿足矣。”
1988年2月10日,朱东润因病逝世,享年92岁。
孩子们把他的骨灰送到泰兴老家安葬,遗憾的是邹莲舫当年没能留下骨灰,只好将他们结婚40周年的合照置入骨灰盒。
这是朱东润生前的嘱咐:
“让我和莲舫永久地相聚,不再分离。”
参考书籍:
【1】《李方舟传》——朱东润
【2】《朱东润自传》——朱东润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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