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家乡的那年,外婆已经86岁了。当她知道我将南下深圳时,一定要送我。我家住在3楼,年迈的外婆牵着我的手,一直将我送到楼下,回头看见外婆还在街口望着我。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外婆就是这样送我上学的。人生几十年,我也没有走出外婆的目光。我从未见过爷爷奶奶,父亲很早就失去了双亲,我是外婆带大的。在我记忆深处,找不到被母亲抱过的感觉,却深藏着外婆抱我的温暖。外婆非常瘦小,那双旧社会缠过的小脚是一对标准的“三寸金莲”。而我小时候很调皮,我想她抱我的时候一定很吃力。
外婆 36 岁的时候外公就去世了,她用那瘦小的胸怀,抱大了我母亲和舅舅,抱大了我和两个妹妹,又抱大了舅舅的两个儿子。外婆吃了一辈子的苦,可她从不诉苦。母亲结婚以后,生了我们仨孩子,自己却多病常住院,父亲因工作的关系不能每天回家。外婆靠着她的一双手脚,家里医院来回照顾着我们和母亲。小时侯,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被外婆的哭声惊醒。那时候我还太小,不明白承受太多苦难的外婆,正是用这种方法舒解心中的苦闷和压力。她把许多白天无法说出来的苦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自言自语地哭诉出来,然后再拖着极度疲惫的身子睡下。
到深圳后,一有时间我都回家看外婆。每一次回家,她都高兴得合不笼嘴。我带来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她却吃不动了。外婆有一个习惯,每天晚上都要洗脚。回家的那天,我看着行动迟缓的外婆说:“外婆,我帮你洗一洗脚吧。”外婆不肯,我硬是抱起外婆放到妈妈给她特制的一把藤椅上,外婆太瘦了,我像抱着把骨头。
记得第一次抱外婆是在外婆72岁的那一年,她突然病倒了:脑溢血。当我抱着轻得像孩子一样的外婆往医院跑的时候,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救活外婆。那年我刚大学毕业不久。外婆在医院整整躺了3个月。我在外婆身边呆得最多,每当我为外婆擦洗那失禁的大小便时,我想,小时侯外婆就是这样带大我的。我每天都为外婆梳理那花白的头发,在仍然没有知觉的外婆耳边说:“外婆,你一定要醒来,你还没有过上一天享受的日子。”3个月后,外婆醒来了。半年后,外婆下床了。她竟然没有任何后遗症又活了20多年,又带大了我舅舅的另一个儿子。
今天,我想为外婆洗脚。打来了热水,试好了水温,脱下外婆的鞋袜,将外婆的脚轻轻地放进水里。这一双僵硬的畸形的小脚,只有两个大脚趾朝前长着,其余都被缠在脚底下,就像一个孩子握紧的拳头。这双脚,浓缩了外婆的一生。
假期结束,我又要返回深圳。这时候外婆已经不能下楼了,她站在3楼的窗口目送我。我离开很久,她还站在窗前。外婆带大了所有的儿孙,可儿孙们都工作了。一天天衰老得不能下楼的外婆只能站在窗口,望着外面的世界。
1996 年外婆患了老年痴呆,一年也回不了一次家的我,抱着急切的心情回到家里。走进外婆的房间,她躺在床上把我妈妈认成我妹妹,却两眼盯着我说:“我外孙回来了!”妈妈又追问了一句::“他是谁?”外婆非常清楚地说:“他是杨黎光。”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1997 年回家的时候,外婆就更糊涂了。我站在她的床前,她盯着我看了很久。我拉着外婆的手问她:“我是谁?”外婆瞪着眼睛,我感到她在困难地用她那还残留着极少记忆的大脑回想着。终于,外婆开口说:“你是杨黎光。”我知道外婆不久人世了。
1998 年,我带着妻子和女儿一同回家看外婆。外婆望着我,这时却再也认不出我了。由于卧床太久,外婆身上到处都痛,妈妈常扶外婆起来坐一坐。可是外婆怎么坐着都不舒服,她像一个孩子一样吱吱哑哑吵个不停。于是,我将外婆抱起轻轻地摇。外婆那一头花白的头发就靠在我的胸前,安静得像一个熟睡的婴儿。我知道,小时候外婆也是这样抱我入睡的。妻子用摄像机拍下了这个珍贵的镜头,让外婆永远活在我的怀抱里。
外婆安葬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抱着外婆上山,瘦削的外婆躺在我怀中,一动也不动,给我留下了一个永远的留念。
作者简介
杨黎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高级记者。著有长篇小说《走出迷津》、《大混沌》、《欲壑·天网》,长篇报告文学《没有家园的灵魂》、《美丽的泡影》、《伤心百合》、《打捞失落的岁月》,《生死一线》、《杨黎光文集》(8卷),电影文学剧本《血眼》、《失落的灵魂》,电视连续剧剧本《青春门》、《天柱情缘》、《欲壑·天网》、《没有家园的灵魂》、《惊天铁案》、《滑稽先锋》、《伤心百合》(均已录制播出等)。作品曾获第一、二届鲁迅文学奖、中国报告文学“正泰杯”大奖,首届“徐迟报告文学奖”;散文《走不出外婆的目光》获首届“冰心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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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宏岩 丨 初审:付炜丨 终审:阎新红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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