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今年87了,身体还算硬朗,只是腿部因关节炎困扰,走路一撇一捺的,姥爷名过兵,听老一辈人说,他一生下来的时候当时国内混战,红军正在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过草地途中,所以取名过兵,我想也是这个名字预示着他的一辈子都处在艰苦抗争中。
姥爷是府谷墙头人,家里兄弟五人,他排老大,三四十年代的人,家家户户条件不好,姥爷家尤为更甚,常听妈妈叨唠,姥爷兄弟几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眼看着养不活,便把老五过继给他人抚养,这也便罢,姥爷的母亲后来又身患精神疾病,发作时不受控制的吼叫并四处追赶着打人,姥爷兄弟几个从记事起就躲避着他们母亲的棍棒,惶惶不可终日,终于有一天实在过不下去了,十二岁的老二带领着老三老四远走内蒙大河套放牛、开荒、种地。姥爷没走,也想着走,不过留下这家里的一大摊子总得有人照料,他是老大自然也就留下来了,担起这水深火热的生活担子。
几年后姥爷也娶了我的姥娘,姥娘是附近村里的人,从小也是命苦,九岁时就没了双亲,经熟人介绍又具有相同坎坷的命运,没有仪式或者简单仪式,两人就组成了家庭,姥爷吃苦耐劳,姥娘勤俭持家,当时的社会环境也越来越好,虽然苦一点,累一点,但姥爷姥娘的生活也过的安稳,辛辛苦苦拉扯大两个舅舅和我的母亲。为了让已经成人的大舅不重蹈他们的生活,也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姥爷去邻村木匠家打了半年的义务工,这才让木匠收留了大舅,当了学徒。
大舅学成后在府谷县里干了两年,有一天突然扛着一包行李回村了,姥爷问啥也不说,回来睡了三天,突然自语道“不走了,种地放羊”。姥爷抽着旱烟没做声。就这样晃了几个年头,二舅自己领回来媳妇成了家,大舅35岁了,一直没合适的,一顶愁帽戴在姥爷头上,东奔西走,电话打到了内蒙兄弟家,后来好不容易给大舅成了家,当时的姥爷已经60多岁了,娶儿媳妇欠下一大堆饥荒,没办法六旬老人再出发,远走内蒙给羊掌柜的打工放羊,一走就是五年。
姥爷回来村里已年近古稀,头发茂密却苍白,年轻时扛200斤的粗盐大包落下了喘粗气的毛病,两只手因肌肉萎缩,伸缩不能自如。本打算颐养天年,命运却不打算放过这个老人。
那年刚过了中秋佳节,大舅骑摩托去十里外的小学接放学的女儿,回村途中路过十字路口,一辆轿车疾驰而过,大舅来不及刹车两车相撞,轿车顶着摩托车拖行了十几米,大舅的腿夹在两车中间,脚掌磨掉了半个,玻璃渣扎满了整个头颅,血色染满了十字路口。经过漫长的治疗,大舅性命保住了,一条腿落下了残疾,头颅严重创伤导致精神失常,羊是养不成了,一家的生计又落在了姥爷头上。
厄运的绳索从不曾断裂,只是换个方式勒进了血肉。老娘是大舅出事后去世的,白发人看着黑发人受罪,郁郁寡欢。那天,妈妈突然接到姥爷的电话“你妈不行了,过来吧”。妈妈蜷缩在沙发上泣不成声,收拾好行李,下午妈妈就赶到了姥爷家,姥娘躺着炕上一动不动,妈妈上了炕,姥娘睁开了眼“我是不是不行了”妈妈:“瞎说甚了。”就这样妈妈陪着老娘过了十几个日夜,姥娘去世的那天半夜里,她颤巍巍的手在身上拼命的乱拽,猛然抓起妈妈的手把东西按在了妈妈的手里,一句话也没说。第二天姥娘就没了呼吸。此后过去小半年,妈妈的身体暴瘦诊断出了糖尿病。一天清晨,我睡眼朦朦,窗外隐约传来了娘娘和妈妈的对话“你不要个念难活了,都这么长时间了,你哭也哭不活你妈哇”又听见娘娘说“哎,咋接能不难活了,可怜娃娃,明明地就没了娘,以后我们就是最亲你的人”说完又听见两个人哭在了一起。
过后两年,疯了的大舅相继去世,吃饭撑破了肚皮。树倒猢狲散,他的老婆儿女投奔了他人,白发送黑发人,姥爷心里的苦没法说,母亲和父亲商量着把姥爷接过来家里侍奉。
为了让姥爷散心,也为了联络亲情,近几年家里和远在千里外的内蒙河套姥爷的兄弟及子嗣们往来走动的频繁些。
我驾车带着父母亲和姥爷第一次上河套的时候,姥爷已多年没来,坐在车里催促着赶路,吃饭的空也不让留,七八个小时的车程姥爷身体笔直,不见一丝懈怠。一路上讲述着他上内蒙倒卖粮食瓜果的经历:那时候姥爷种地的收入维持不了家里的生计,只好收些粮食赶着毛驴平板车来内蒙贩卖,千里路头来回得走一个来月,收入倒是可观,跑这么一趟赶得上家里一年的耕种收入,不过也有风险,大饥荒年代,沿途短不下土匪强盗,碰上了捋些粮食钱财还算好的,更有甚者把性命留在路上了。除非家里实在揭不开锅,姥爷也不愿意走这一遭。
到了地方一阵寒暄,内蒙亲戚的热情和流淌相同的热血亲情让我们一家受宠若惊。在这里我才了解到了姥爷兄弟们的故事:当年,二姥爷带着兄弟几人来到这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人生地不熟,且在那个文明没有深度渗入的地方只能遵守最原始的丛林法则——弱肉强食。别人欺负过来的时候就打回去,打过了占地,打不过了换地方,这样的生活延续到了下一代才逐步安稳下来,二姥爷去世的早,所幸的是繁衍下来了子子孙孙。
当天我们一家去到了三姥爷家里,这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方圆二里内只有三老爷一户人家,见了面两个老人眼睛直勾勾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是无尽的打量。三姥爷率先开口了“哥,我没了以后不想在这了,想回尧沟梁,你给我看个地方”
“那咋?”
“老二哥在这边受了一辈子罪,人没了埋他的那块盐碱地也有人种的了,收秋完了大水漫灌,水能到人膝盖上,大水灌了墓,不成个样子,况且我也想回老家,我不在这个地方!”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片盐碱地,当地的农民围水造渠,大水流淌过耕地,为的是稀释盐碱度,让来年收成好一些。
姥爷点点头“回来吧,根在了”
谈话的时候我在旁边,内心满是酸楚。
归途时姥爷也软了身子,瘫坐在座椅上。车窗外漫延的大阴山呼啸而过,姥爷沙哑的尾音散在风里“五三年过阴山....”
或许姥爷早就参透了:谋生二字,原是要把生字谋成活字,就像黄河水裹着泥沙奔涌,人总得揣着苦难向前。那些被岁月磨亮的光斑永远嵌在姥爷的皱纹里,照亮后来者跋涉的夜。
(钢蛋)
点
击
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