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律的囚笼与诗意的突围
——当代诗词创作的困境与出路
2021年底某年会上，某诗词学会作诗《贺新任会长》，其中“推敲平仄三十载，喜见吟坛出将才”的谀词，与南宋刘克庄“诗人安得有青衫，今岁和戎百万缣”的忧愤形成刺眼对比。这首诗在朋友圈获得数百点赞，却在诗词论坛被批为“格律正确的文字积木”。这种评价分裂折射出当代诗词创作的深层困境：当平仄对仗基本追求成为创作的全部追求，当职务职称成为作品的价值尺度，诗词正沦为精致的文化工艺品。
一、从“诗言志”到“诗炫技”：千年诗统的断裂
《尚书・尧典》确立的“诗言志”传统，在当代某些创作者手中异化为“诗炫技”。熊东遨在《诗词医案拾例》中记载：某诗词大奖赛评委竟以 “孤雁入群格”的罕见用韵作为一等奖主要依据，这种买椟还珠的评判标准，与严羽《沧浪诗话》批评的 “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如出一辙。
某部厅级干部的《山居杂咏》写道：“云生幽谷静，鸟宿碧梧枝。月落松风里，琴鸣夜半时。”全诗严守近体诗格式，却将山居生活简化为古典意象的机械堆砌。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早已指出：“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此类作品只见景不见情，恰似谢榛批评的 “剪彩为花，绝无生意”。
二、从 “别是一家”到“文字魔方”：形式主义拼贴
李清照在《词论》中提出 “别是一家”之说，本意是强调诗词与散文的审美分野，而非设置僵硬的形式枷锁。当代某些创作者却将《平水韵》《词林正韵》奉为圭臬，甚至出现“平水韵保卫战”的荒诞论战，安徽宋老师作诗以讽刺此事。
某省诗词学会主办的 “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征稿中，获奖作品《咏高速公路》写道：“铁蟒穿山过，银龙越谷来。车流奔日夜，天堑变通垓。” 全诗严守近体诗格律，却将复杂的社会变革简化为机械的意象拼贴。这种创作思维，与王夫之批评的 “死法”如出一辙：“论画者曰：咫尺有万里之势 ，一‘势'字宜着眼。若不论势，则缩万里于咫尺，直是《广舆记》前一天下图耳。五言绝句，以此为落想时第一义。唯盛唐人能得其精妙。”其所称“势”，不仅指作品气势，更强调了艺术创作中的艺术概括和审美升华，在有限的时空中，集中表现“人情物理”的动态、气势，给人以馀味无穷的审美享受。
三、诗心的枯萎：三重困境的绞杀
1、创作主体的身份异化：某地诗词学会换届后，新当选副会长的《履职感怀》迅速登上诗词公众号头条：“推敲韵海寻佳句，服务吟坛效老牛。” 这种将诗词创作等同于岗位职责的表述，与陆游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的生命叩问判若云泥。当“中国作协会员”“ 教授 ”等头衔成为作品的溢价标签，创作主体已沦为身份符号的奴隶。
2、情感的中空化：某地市级作协主席的《悼亡妻》诗云：“廿载相濡沫，一朝隔死生。孤灯照遗像，冷雨打窗棂。”全诗严守五绝格式，却看不到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的锥心之痛。王国维所谓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在这类作品中只剩下空洞的 “写境”。
3、思想的侏儒化：某省级诗词大赛一等奖作品《咏区块链》曰：“数字藏天地，链纹织八荒。中心何处在？算法即纲常。”这种将科技概念入诗的做法是值得肯定的创作，带有时代特点，但较之黄庭坚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的哲思，不啻云泥之别。艾布拉姆斯《镜与灯》揭示的 “世界-作品-艺术家-读者” 四要素，在此类作品中只剩下 “世界-作品”的单向投射。
四、突围之路：在格律中凿出诗意的泉眼
真正的突围不是对格律的背弃，而是在格律中凿出诗意的泉眼。试举四位诗人的创作实践，为当代诗词提供了破局范式：
1. 段维《终至孟襄阳墓碑前》
苦菊冬深不肯凋，荒郊金盏烛轻摇。
天公切莫狂飙起，好为先生留火苗。
破局点：历史共情的当代转译
诗人以 “苦菊”“金盏”等传统意象重构孟浩然的精神世界，通过“留火苗”的拟人化祈愿，将对古代诗人的追怀转化为对文化火种的现代守护。尾联“狂飙 - 火苗”的张力结构，同艾布拉姆斯“灯与镜”的双向投射：既映照孟浩然的孤傲品格，又烛照当代文人的文化担当。这种“以我观物”的创作路径，打破了古典意象的机械复制，赋予悼亡诗以守护文脉的当代性。
2. 杨逸明《长白山天池》
来读乾坤壮丽诗，地球张口吐天池。
人知渺小虔诚立，恰是襟怀博大时。
破局点：宇宙意识的格律承载
“地球张口”的超现实想象，将传统山水诗的“以小见大”升维为“以大见小”。颈联以“渺小 - 博大”的辩证哲思，在二十八字空间中构建起存在主义的精神道场。这种将地质学奇观转化为生命顿悟的创作，印证了里尔克“诗是经验”的论断——当“天池”成为人类在宇宙中的精神坐标，格律便不再是镣铐，而成为思想的脚手架。
3. 武立胜《夜宿宛平城》
瑟瑟西风月欲沉，燕山尚有不眠人。
终宵读罢七七史，怒向桥头数弹痕。
破局点：历史现场的诗性还原
通过“不眠人”“数弹痕”的细节白描，将抽象的抗战记忆转化为可触摸的诗学现场。末句“怒向”二字，突破了传统咏史诗的含蓄美学，以现代知识分子的血性重构“诗言志”传统——当卢沟桥的弹痕成为诗歌的“灵晕”(灵晕是本雅明在其名著《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提出的核心概念)，格律便成为历史痛感的传导介质。
4. 熊东遨《清明过黄蔡墓》
英烈谁堪匹，百年无此贤。
生逢乱世末，死葬名山巅。
驱虏功何伟，平权境已迁。
只今庐墓侧，凭吊有榆钱。
破局点：历史理性的诗意平衡
颔联作拗救处理，将“乱世末 - 名山巅”的时空对举，构建出烈士的精神海拔；尾联“榆钱”意象的现代解构，将庄重的凭吊转化为跨越时空的对话。这种“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创作策略，实践了钱钟书“理之在诗，如水中盐”的诗学主张 ——当“平权境已迁”的历史判断溶解在“榆钱”的意象中，格律便成为思想发酵的酒曲。
四位诗人的共同启示在于：真正的突围不是形式的叛逆，而是让格律成为思想的显影液。他们或以现代意识重释传统意象（段维），或以宇宙视角重构时空关系（杨逸明），或以现场细节激活历史记忆（武立胜），或以哲学思辨熔铸古今情怀（熊东遨），在平仄对仗间开凿出通向时代精神的诗意泉眼。为当代诗词开辟了一条“戴着镣铐跳出时代之舞”的可能路径。
站在人工智能写诗的时代关口，我们需要重申杜甫 “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创作精神。我们需要重读元好问“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的箴言。我们更需要“小诗酿罢尚余温”的情感温度，智能算法目前还不能取代。当某诗词APP显示“您已创作诗词762首”的记录时，我们应当警惕：诗词的价值从来不在于生产速度和产量，而在于能否像苏轼 “拣尽寒枝不肯栖”那样，在格律的枝桠间找到灵魂的栖息地。让“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的诗心重新苏醒，唯有打破“头衔即水准”的认知误区，让“修辞立其诚”的古老训诫重归诗坛，当代诗词才能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孕育出真正的时代强音。当代诗词才能真正接续“诗经传统”的千年文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