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7号,山西省委决定,原大同市长耿彦波任太原市委委员、常委、副书记。
接到调令当天下午,大同相关单位在云冈建国宾馆为耿彦波举行欢送会。现场的一位官员称,耿彦波走出宾馆后,举目环视城区三次,低头落泪。没人预料到这一纸调令会引发如此大的反应。此后正月初三到初十,连续7天,大量大同市民涌上广场街头,用不同方式表达对这位市长的挽留之情。
担任大同市长5年,耿彦波大胆地雕琢着曾经的“煤都”,试图给资源濒临枯竭的大同寻找突围和转型。他要建设“一轴双城”,西边建旧城,东边成新区。这个宏伟蓝图,也让他深陷质疑的漩涡。
在万人挽留市长背后,汹涌的民意暗流中,究竟隐藏了什么? [详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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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3日,惠民西城小区的几十多户居民,每人出一块钱,给耿彦波买了一双皮鞋。“别人给市长送钱送礼,我们给市长送皮鞋。”小区代表说,耿彦波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双因老待在工地而落满土灰的旧皮鞋。
就在当天,《大同日报》头版刊发山西省委组织部“干部考察公示”:“在民主推荐和广泛征求意见的基础上,经研究,确定耿彦波同志为(大同)市委书记人选考察对象,现予以公示。”
“送鞋是盼着市长走呢?”当居民把鞋送到耿彦波手里时,有人调侃道。小区代表笑着说:“他都是大同市委书记人选的考察对象了,怎么可能走呢?”
谁料一语成谶。2月7日,耿彦波接到调令。
耿彦波的突然调任让市民感到不解,2月12日后持续多日,陆续有市民前往和阳门广场、大同市政府门口挽留市长。
上千人在红色横幅上签字,一位小姑娘用歪歪扭扭地字体写“市长叔叔,我想你”;上百市民跪在地上,白发老汉带头喊“耿市长,你回来”;一辆出租车的后玻璃上,贴上耿彦波的画像,写着“大同新生忘不了耿彦波”。这座城用自己的方式挽留他。
“大同正在飞跃,为何生生折断翅膀?”市民们打着横幅寻问政府。对于耿彦波突然调离的原因,政府部门缄口不言,多位官员也曾表示不知何故。
面对民意的爆发,2月16日政府方做出回应。
刚调任大同市委副书记、市政府党组书记的李俊明在大同市政府常务会议上承诺做到“五个凡是”:凡是已经开工的政府工程,要全力保障,加快推进,不允许出现半拉子工程;凡是房屋被征收的住户,要妥善安置,确保回迁;凡是已经开工、手续完备的政府工程,要认真履约,按进度拨款;凡是依法经过招拍挂程序,按合同付了土地出让金的,要加快征收拆迁进度,尽快交付净地;凡是已经签约落地项目,要千方百计创造条件,尽快开工建设,早日达产达效。
同日,大同市委书记丰立祥在全市领导干部廉政警示教育大会上也再申,大同将继续强力推进城市建设和古城保护修复工程,已经确定和在建的城市建设项目工程,必须保证如期建设、高质量完工。
政府的承诺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市民的情绪,尽管政府表示新官要理旧账,但市民仍担忧践行的力度和深度。
“毕竟,这只是承诺,而非制度。”力挺耿彦波的市民史明和十几位同伴还是决定,继续去广场唤回耿市长。
2月18日清晨9点,和阳门广场戒严。上百穿着制服的警察把守路口,一辆警车上高音喇叭喊:“政府已做出了‘五个凡是’的郑重承诺,希望市民相信并理解,不要被不良用心的人利用。”
大同市政府的办公楼入口处,武警守门,没有工作证不得入内,门内有十多名警察。
人群被疏散。史明说:“我们都是自发来挽留,并没有任何人的恶意煽动。市长调走之前我们没有途径表达民意,现在我们只能用这种方式试图挽回。”
但市民的呼声和跪留已无法让耿彦波回来。2月7日,耿彦波在任免当日表示:“尽快进入角色、熟悉工作,以踏石留印、抓铁有痕的劲头,全力以赴抓好各项工作的落实。”
履新太原代市长后,耿彦波这几日赴太原市道路工程、保障房项目、产业园区、太原嘉节燃气热电联产项目、古太原县城等地调研。他用自己的方式继续着工作。
大同市新闻中心的主任表示,大同市已将工作全面移交给了新市长。而对于原市长的过去曾经,官员们都不愿多提了。
临走时耿彦波落泪。
市民们如此挽留一位市长,甚至不惜跪求,在政坛上并不多见。耿彦波一直以来是备受争议的政治人物,他的名字常被媒体与仇和、吕日周等人放在一起。他被称为“非典型性官员”。
对很多大同市民来说,耿彦波并没有高高在上的神秘感,他们表示自己都曾亲眼见过他。
惠民西城小区67岁老太陈慧芳已不止一次见到他。去年初夏一个清晨,正在小广场扭秧歌的陈慧芳看见了他,“市长一个人去视察工地,鞋面上都是土灰”。他和工地上的工人聊天,后与大伙坐成一圈吃早餐。陈慧芳等他走后过去好奇市长吃的啥,工地火夫告诉她:“和我们一样样的,一碗稀粥,两个馒头。”
还有几次,陈慧芳看见耿彦波身后跟着十几名工作人员在视察工地,他喜欢现场办公,发现问题马上解决。有一次看见他冲工头大骂,说钢筋不达标,“他说,不达标工钱一分不会给”。
老百姓口中的耿彦波雷厉风行,说他又高又瘦,说话是低沉的当地方言,穿着简陋,无官架子,“倒想一个农民工”,他甚至会和农民工一样突然做到马路牙子上,脱鞋倒土。
而曾在耿彦波手下干过的一位官员称:“让人吃不消,他对我们太严苛了,骂人不留情面。”
“我骨子里还是一个文人。”对于外界透露出来他兵家憨直火爆的脾性,耿彦波称不够全面,他认为自己也有“文”的一面。他背诵过《论语》,视曾国藩为人生楷模。在一次工作讲话中,他说“老祖宗创造的文化应奉若神明,它是一座高山,我们今天只是小心翼翼地匍匐在它脚下”。这与他后来坚持将大同发展成文化古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大同在最艰难的时候遇到了耿彦波。
建国后,大同挖了25亿吨的煤炭低价输送全国,被誉为“煤都”。但随着煤炭资源的枯竭和环境的破坏,城市的生存面临压力。
当了30年环卫工的秦淑仪记得,那时的大同建筑老化,道路狭窄,“全是一些扎进胡同的毛毛路”,缺少绿化的城市被土裹挟,失去颜色一片土灰。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一条街只有一个厕所,“到了热烘天,臭味能穿透一条街”。
据称,法国一位专家去云冈石窟时路过大同,评价它是“世界上最丑陋的城市”。
2008年2月,耿彦波走马上任,开始给城市寻求出路。
“物资给了就没了,但文化不会,文化可以传承。”复兴历史文化名城被耿彦波认为是大同最后一次机遇,“古城是大同的灵魂所在,古城的价值是独一无二的,在中国是唯一的”。
作为北魏都城,大同境内古建筑、古遗址多达280余处。耿彦波决定将古风复活,把只剩下一层土坯的古城墙修复。不仅如此,城内3.28平方公里的老城区拆除,建设成复古建筑群。
“复古到北魏不太可能了,但起码要恢复到明朝,修旧如旧。”当地一位城建官员记得,在规划研讨会上,耿彦波提出这个方案时,大家惊得瞠目结舌。
更大的构想还在后面,耿彦波又提出了“一轴双城”:“在城市的大容器里面装入两个景观,以御河为中线,一边是历史文化名城,一边是生态园林城市。一个传统,一个现代;一个文化,一个生态,这两个文化就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种对比就会形成一种张力,进而形成一种魅力,最终形成深刻的大同印象。”
“重建计划有些疯狂,但不失大胆创新。”该官员说,方案提出后,谁也没料到耿彦波开始用惊人的速度践行。
待拆迁区像是被遗弃的角落。
耿彦波准备投资500亿元开始造城计划。
对于年财政收入只有100多亿元的大同来说,岂不是东方夜谭?此时的耿彦波也落得了个“耿疯子”的骂名。
“耿彦波有晋商的智慧,他经营城市的方法也颇有魄力。”该官员称,政府贷款100亿元,自筹l00亿元,争取中央和省里的支持资金50亿元,另外250亿元则来源于“经营城市”。
该官员回忆,当时耿彦波把规划、土地、房管、城建四部门的工作都抓到自己手里,同时把原来的土地储备中心由正科级升格为正处级,要求所有的土地都归拢到土地储备中心。
“一定要变个思路,城市是可以撰写的,把路修好,把环境修好,城市是可以升值的。为什么我们不让城市富起来呢?”耿彦波说,“不是有多少钱办多少事,而是办多少事就找多少钱”。
造城计划随之而来的是大拆大建。据规划统计,2008年和2009年,不算城中村改造,城市拆迁1.7万户,2009年城市拆迁面积达400万平方米,平均一天一万多平方米;2010年拆迁2万户。大同十分之一的居民面临拆迁。
因不同的利益交集,老百姓对于耿彦波的评价出现云泥之别。有市民叫他“耿工头”、“耿黄牛”,“耿青天”,也有市民叫他“耿拆拆”、“耿指倒”。
陈慧芳原来住在城墙内的50多个年头的老平房内,早已斑驳残旧。她的房子被划入拆迁范围,每人可按照每平米800元的价格购买20平米的楼房。“我们一家搬入新楼房,加上装修买家具,只花了几万元。”
低成本的“以旧换新”获得了平房住户的支持,但相较一些楼房的住户而言,拆迁就不那么顺心了。
拆迁的恶果,仍是钉子户、上访、抗议甚至堵路,这些都曾给耿彦波带来延续不绝的骂名。旧日曾执政于离石、榆次等地的耿彦波,就因拆迁被人送过花圈、寄过子弹。对于骂名,他早已淡然处之,“根据我多年的经验,大家永远说好,平平静静的,你肯定当不好这个领导。好领导都是在骂声中,由骂到不骂的过程。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是选择挨一时骂,还是挨千秋骂?”
78岁的闫老太是兴盛园小区的“钉子户”。兴盛园是一个修建时间不到十年的新小区,位于南城墙外,这里被规划建设护城河和环古城马路。
如今,废墟环抱间的几栋孤楼显得冷寂,楼体已基被掏空,窗户黑洞洞张开着。唯一有生气的窗户,是闫老太用几盆落满土灰的盆景充满起来的。
停水停暖气的楼房里寒意逼人,闫老太蜷在煤炉子旁取暖。她说给她的补偿标准是每人20平米内1800元,40平米2800元,超出部分按市场价购买。要想再置办一套房子,她需十多万元。新房子还在建设,年近八旬的她实在没有精力再去租房子。
“我买不起,也没法搬。”闫老太有时候就站在窗口往外看,几十米外是渐成雏形的古城墙,一到夜晚灯火辉煌,而待拆区就像空城般是个被遗忘的角落。城市的确日新月异,但她总觉得,这个城市发展的速度太快,“没盖先拆,未批先建,是不是走得太着急了?”
“我没有时间等。”这是耿彦波多次在公开场合说过的话,他在城市建设中追求着超常速度,已50多岁的他想在大同完成自己的蓝图,“在大同退休”。
2009年,大同云冈石窟文化复兴工程建设项目未依法履行审批程序,违反了文物保护法的相关规定,工程一度被叫停。后耿彦波赴京做沟通解释工作,重新修改方案后得到国家文物局批准。
2011年1月5日,因为大同179宗土地违法违规,耿彦波被国土部督察局约谈。同年3月3日,大同在山西省年度目标责任考核中评价“一般”,耿彦波再度接受山西省委的诫勉谈话。
耿彦波也承认,大同的违法用地90%以上是国家重点工程,还有一些地方重点工程,没一宗违规和开发商有关。
一桩桩违规事件,有人不禁担忧:如此大胆规划、浩瀚拆迁、极速推广下,是否不乏隐患?刚修好一年的魏都新城小区就有不少业主抱怨,家里的房顶出现漏水情况,小魏家已翻修两次,他说:“很多工程为了赶工期,难免会有纰漏。”
“我没有时间等。”这是耿彦波多次在公开场合说过的话,他在城市建设中追求着超常速度。
然而在耿彦波离开后,他曾经的质疑骂名都暂搁一边。市民更关心的是:现在让耿彦波离开是对是错?这个城市何去何从?
“雕琢”大同的市长调任,让这座已在建设半途中的大同,陷入突然刹车的摩擦与突兀中。
史明表示,他们挽留市长,除了对耿彦波工作的认可外,还有对城市未来命运的担忧,“人走政息,尚未完全建成的大同,会不会成了烂尾楼?”
耿彦波也曾表示过担心:“贷了那么多款,如果留下一个半拉子工程,不可想象!”
曾坚决反对耿彦波的“钉子户”们,也不得不忧虑起自己的未来。坚持三年不搬的闫老太此前不停地和政府谈条件,“来了个新一把手,以前谈的岂不是作废不算?”
根据耿彦波的规划图,城墙外的城市已建好大半,另一半大多是在建工地。寒风中林立的建筑塔吊,像无数只钢筋巨手撑开大同的天空。因天气寒冷工地暂时停工,等待暖春时再用轰鸣声唤醒这个城市。
御河以东,是40平方公里的御东新区,5座跨虹大桥将老城与新区相连。新区高楼鳞次栉比,极富现代化气息,出租车师傅小田介绍,很多功能性单位将来都要搬入这里。
只是现在的街道,车辆稀少,行人寥落。入夜后,新区陷入浓厚的夜色包裹中,零星的晕黄灯光更衬出孤寂。
“到了晚上,我就不敢再开进来,这里的商区还没销售,楼房还没归属,就像一座空城。”小田说。
御河附近工地春节值守的包工头小陈说,这两天他和手下们寝食难安,“工程款还没结清呢,人走茶凉,我们这个工程还做不做数?”小陈透露,因工程紧迫,“一些手续是边建边办的,如果新市长不认怎么办?”
这也许是一些人不愿看到耿彦波离开更深次的原因。如果从拆到建,各个环节都充分进行了民意沟通,相关手续合理合法,阳光透明,何至于担心工程烂尾?
一个正在招商的商业区经理愁容满面,以前谈过的几户意向商户都退出了,说还得再看看。“他们的担忧我理解,怕今后城市规划变动,前路难明”。
大同重点建设的古城墙,如今除南城墙外的护城河尚未开凿外,墙体已四面合围,将3.28平方公里的老城区环抱其中。
古城中一半的现代建筑已被拆除,建成了黛瓦青壁的古典四合院。这些仿古建筑,届时将会以最低500万元的高昂价格对外出售。
另半壁古城未拆区皆是年代久远的平房,在岁月和煤尘的侵袭下,染上了深入骨髓的土灰色。土路街道夹迫在两侧拥挤的土墙木窗间,仅能过一辆小车。
住在这里40多年的老人魏林,盼着有生之年住进高楼里,“能在屋里上厕所”。耿彦波的突然离开,让老人只是摇头,他感慨自己当了一辈子的政治老师,“发现一辈子都猜不透政治”。
“一个官员的调任,为什么不考虑对地方发展的影响,不考虑工作的延续性?为什么不和市民近一步沟通,听听老百姓的声音?”魏林说,这是他这些天深思不解的问题。
也有市民说,这个城市应该“降降温、减减速了”。但魏林认为,如果是因为市长走得太急或犯了过错,上级早在应该在萌芽阶段就要看到隐患并制止,何至于如今徒留下半壁城?
2月19日晚,古城墙上正开灯会,华灯碍月,银白的城墙被装点得绚烂多姿。古城内,一半光明一半黑暗。光明的是留守待拆迁区居民的窗口,黑暗的是新建的复古四合院。
城墙上很多人,停住脚步往古城中张望。史明说,他们是要看看,没有耿彦波,大同会怎样。
市民挽留耿彦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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