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狐网站搜狐新闻

总策划286期

  • http://i3.itc.cn/20140606/3308_a6460016_22f3_653c_31b3_0a5d70799846_1.jpg

    被打者小磊缩在被子里,不愿与陌生来访者交流

视频案再调查:被遗忘的少年

导读13岁的小磊忘了这天是儿童节。身上的伤口还未痊愈,他已准备冒着暴雨,溜进黑网吧消磨时光。早先就是在网吧,他结识了殴打自己的几位少年。


  半个月前那段引发网友众怒的8分钟视频里,3名光着膀子、身着牛仔裤的少年,围殴小磊,用拳脚和石头宣泄着暴力。无论施暴者还是被打者,都未满16岁。


  在这个新闻热点频出的年代,他们的事件迅速走红,又迅速被遗忘。当看客散去,再次调查当事人本身,我们发现,这些少年都是务工人员子弟,他们生长在城市的角落,游离于关注的视线之外。“被遗忘”是他们共有的标签,也是造成悲剧的潜因。


1.弱者

六年级学生小磊长得瘦巴巴的,嘴唇上刚刚长出一层淡淡的绒毛。他迈入青春期不久,每天出门前已开始对着镜子梳理头发。

父母眼中的他仍然只是个孩子,虽然初中学历的他们时常被儿子嘴里蹦出的词汇搞得一头雾水。与记者独处时,小磊的问题则会问得记者措手不及,“你抽什么烟?”,“能借我5块钱么?”,“亚麻跌是什么意思?”。最后一个问题他曾告诉妈妈,那是日语的“你好”。

小磊的家位于北京市朝阳区的奶西村。那是一个位于城市边缘的村庄,村庄常住人口2000多人,外来人口约4至5万人,大路上遍布公厕与垃圾点,小巷里隐藏着棋牌室和纹身店。两年前,他被在京打工的父母接到了村里。虽然村里有一所公立小学和初中,但和许多外来适龄少年一样,小磊前往一所打工子弟学校读书。村里人管那叫“私立学校”。

每日,父亲在外忙着建材的生意,晚上八九点钟才到家。母亲则在村里做小生意,早出晚归。课堂之外,小磊少人看管,流荡于村内巷陌之中,如同路边摇摆的野草。

他也因此多了许多父母不知晓的秘密——把家里每天留下的15元饭钱省下几块,留作去网吧,或“借”给拦在回家路上的年长少年;花上几个1元钢镚,从摆满香烟的夹物游戏机上获取战利品,去小卖铺换钱,并能分毫不差地说出十几种高低档香烟的价格;在一款名叫穿越火线的游戏里,他已是5个星的元帅高级别,操作英雄类武器,擅用狙击枪且“百发百中”、“一枪爆头”,因买不起几百块的装备,这都是他一年多来慢慢“刷”出来的。

马上面临毕业,相比前途未卜的学业,小磊更喜欢沉浸在虚拟世界。网吧里看到的电影《小飞侠彼得潘》令他沉迷不已——年龄相仿的主人公在小飞侠的帮助下,飞离了“令他们讨厌的家”,前往了童话般的梦幻岛,他很羡慕彼得潘。

然而,他并没有“飞离”的本事。从出生开始,他就随着父母四处漂泊,学校换了一所又一所,住所也换了一地又一地。和许多外来务工人员的孩子一样,他从未在任何一所公立学校读过书,学校只不过是个“看管”他们的地方。

他把摆脱漂泊的希望寄托于“长大”上。然而,“长大”后的生活,对他而言,仍满模糊和混乱,“身边有不少同学会抽烟,拿手机看色情小电影”,“我抽烟不过肺,喝啤酒从来没醉过”,“长大要赚七八千块钱,开宝马,天天抽中华烟”。

被打之后,他常在半夜惊醒,白天才能安心睡一会。他总是蒙住头窝在被子里,对继踵而至的媒体爱搭不理。

然而不久前的某个傍晚,他一口气给记者发来好几条问候短信,最后一条是:“没事,就是爸妈不在家,没人陪我玩。”

2. “烂仔”

小磊被打前半个多月,施暴者小宝,在其说唱音乐主页上传了一首歌,歌名叫《我是个小烂仔》。

“我是个小地痞,我是个小流氓。我抽点冰、我摇点头,我框框撞大墙。我出门就拄拐,我走路把腿甩,我特么一身缺点到死我都不会改,哼......我生活很凄惨,我家里没有钱,我一天三顿饭,都没有味精和咸盐。”

打人视频引爆网络后,小宝被人肉,说唱主页上挤满了愤怒的访客,每首歌的评论都被咒骂的留言填满。

这变相实现了小宝的心愿,以前他为了让人访问他的音乐主页,四处求关注,却鲜有回复。

小宝今年15岁,和被打的小磊一样,也是务工人员子弟。他自小随父母来到北京,童年时曾被送回山东老家读书,但仅仅两周就因水土不服被接回。那次后,小宝曾发誓,“有能耐没能耐,我也要在北京混,娶个北京媳妇。”

从1年级到五年级,小宝的成绩优秀,喜欢语文、音乐和体育。6年级开始,他迷上用电脑软件编曲录歌。担心儿子去网吧接触到黄色网站,父亲王成花一个月近2000多元的收入组装了台电脑。此后,小宝常在深夜用YY语音呼麦与网友聊音乐,颇受欢迎。与此同时,一落千丈的学习成绩,引得王成几次强制断网。

除了为音乐梦想,他微博上谈得最多的是爱情,偶尔会涉及“兄弟”与“打架”。他央求父亲给他买个智能手机,因为“大家都有”,但未能如愿得到小米或三星。王成花888元买了个国产机。

一次小宝跟家里要50元钱买鞋,却用在请同学过生日吃饭上。王成告诉儿子:“咱家条件有限,挣点钱不容易。”小宝在微博上分享了一张攥满零钱、裂口粗糙的大手照片:“我已经没有理由再开口向父母要钱了。”他的歌里多次出现类似的话:别总埋怨这个社会不公平,也别憎恨你父母没给你一个好的背景,自己好好努力,永远不比别人差。

今年年初,拿了几次全班倒数后,小宝提出退学。一周后,“想通了”的他重返学校,还特地买了个新书包。第二天,一位同学的手机被人弄坏了,放学后老师把全班留下试图找出肇事者,他站出来承认了。当晚王成接到班主任的电话:孩子必须由家长陪读才能继续上学。儿子只说了句“不上了”,再没回学校。

后来小宝在YY上表示不满:他只想让大家赶紧回家,并非“真凶”。“学校禁止带手机,老师为啥不说这个。”这是王成第一次听到儿子质疑权威和规则。

辍学后,小宝认识了后来殴打事件中几个施暴者。期间,他向父亲提出买个打碟机,以后读一个与DJ相关的职高或技校,“一说起这些他就特兴奋”。王成总觉得这并非“正经职业”,儿子那些语速飞快的饶舌歌他一句都听不懂。

其实,小宝有两首节奏舒缓的慢歌:《爸爸》、《妈妈》,但王成和妻子并不知道。

半年前,小宝曾在网上留言:“请给农村孩子一点温暖。”半年之后,他和其他人一起围殴小磊。作为拍摄者,他并未动手,却在视频的结尾将镜头冲向自己,表情似笑非笑。

隔一天,他主动报警“自首”,没告诉爸妈。

3.打手

小宝拍摄的视频中,下手最凶的人叫小刚。视频中,他几乎没怎么说话,只顾挥舞拳头。

一个相识的同龄人描述,小刚沉默着抽烟的样子有点吓人,因为“你不知他在想什么”。

“五年级之后就很少和我说话,小时候不这样。”父亲李国伟至今仍在困惑,“怎么就不沟通了呢?”

父子两人能见面的机会本就很少。老李常年在外跟着工队搞装修,若不是为孩子的事儿赶回来,他将在河北呆上几个月——那是好不容易才拉到的一笔大活儿。因为大形势不好,今年年初到6月,“一共才干了40多个工”。他刚刚讨回400多元拖欠的工钱,之前要靠妻子在外打扫卫生赚得的1000多元维持日常开支。

与小磊和小宝家相似,小刚家位于一排租户众多、过道狭窄的平房屋中,且更家局促:一张双人床和小号单人床拼在一起,占据了大半面积,门边的破旧写字桌既是餐桌又是“厨房”。

母亲王惠芬,正在为小刚4岁的弟弟做他盼望已久、“可以蘸白糖吃的黏米饭”,甘肃老家过端午节吃的食品。一场大风把屋顶的天线挂到,那台老式电视没有信号,他只能在床上摆弄那支幼儿园老师送的气球。

小刚曾经是弟弟的榜样。从一年级到四年级,他获得过四五张“三好学生”奖章。考试成绩出来,他没进门就会高喊“妈妈、妈妈”,举着试卷炫耀。作为奖励,父母会买给他一碗辣味的泡面或几根火腿肠。

几年前,一家人在东湖地区租住的平房,因电线短路引发大火,这些奖状随之烧毁。迁至奶西村后,转学至当地一家私立小学的小刚,逐渐开始厌学。

他有三次带着伤回家。起初是胳膊肘破了一片皮,解释是“自己碰的”,后来是膝盖流血。第三次腋下的淤青,觉得“不可能是意外”的李国伟反问追问,回应只是一阵沉默。

5年级下半学期,12岁的小刚开始逃学去网吧。多次劝阻未果,父亲给他买了电脑,“在家总比网吧安全些”。此前一些工友,也曾开到对此一窍不通的李国伟:“现在都21世纪,网络时代了”。

13岁最后一次逃课后,小刚坚称“不念了”,6年级办了退学手续,如今已辍学一年多。

前些日子,一直和家人挤在一起睡的小刚提出搬出去住,却没告诉家人去了哪。他曾表示,想做点汽修或电脑配件的活儿,后来又说在一家小餐馆找到了工作,却没了下文,常回来找母亲要钱。他甚至提出跟父亲去建筑队帮忙,但李国伟拒绝了。

床头放着一本记者送来的、以问题少年为封面的杂志,已经被摩挲地卷起了皮儿——尽管夫妻俩不认识几个字。他们解释,在甘肃老家年龄相仿的中年人,“基本都只读到三年级”。考个大学曾是小刚儿时的梦想。但在2005年随父母来到北京生存的第一天起,这个愿望已经是个易碎的泡沫。

事发后,王惠芬曾去派出所见过儿子一面。小刚只是看了母亲一眼,一言未发。

4.强者

小阳不是施暴者里年龄最大的,却是其中最好胜的。

这在网吧里体现得尤为明显。

游戏《穿越火线》里,他喜欢用AK47和潘多拉——一群身材性感、被称作“杀人机器”的女性角色。他不止一次花几百块为自己买高档装备,对战时经常要求以一敌三。但因技术稍差,时常被对手虐得惨败而归。

这时,他会狠狠摔下耳机,冲着玩伴大喊:“你XX,不能让着我点么!”哪怕自己玩单机,也总是骂骂咧咧的。

此外,与那些低调浏览色情网站的同龄者不同,小阳会边看边用处于变声期的公鸭嗓,挤压出一些尖锐怪异的笑声。“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一个常在网吧打游戏的孩子描述道。

相比以上三个家庭居住面积加起来还不足60平米的情况,小阳家境相对好些。据邻居介绍,他的父亲刘鹏有一辆现代轿车和小面包。他和妻子王艳是河南人,在村子附近的超市里经营着五六家副食摊位,贩卖炒饼炒粉。因为生意的原因,夫妻俩最晚11点钟才回家,偶尔会提着一袋没卖完的炒饼当晚饭。

闲下来的时候,身材壮硕敦实的刘鹏喜欢光膀子,和街坊插科打诨,偶尔还拿虫子吓唬邻家的小女儿。聊着聊着,他便会抱怨钱越来越难挣:“一份炒饼才赚块八毛钱。”刘鹏人缘不错,门口的小卖铺需要拉啤酒,他二话不说就开着小面包帮忙取货。因为胖,他很少喝啤酒,隔上一周买一瓶10块钱的牛栏山,一般抽17块的黄鹤楼和20多块的中南海流水音。他很少提儿子的事儿,一问就说“在上学”。

据邻居老李回忆,一次小阳在路边跟父亲要10块钱,刘鹏脖子一歪眼一瞪:“要那么多钱干嘛!”后来钱数降到5块,他才甩给儿子。

小阳几乎不敢跟爸爸要钱,却不缺钱花:每逢周五下午,他会和一群稍大些的孩子等在学校对面的楼顶。放学后便下来拦住比他岁数更小的孩子翻口袋,有钱就拿,很多学生都被劫过。

他似乎已习惯用暴力解决问题,他曾逼着小磊等孩子观看对另一位受害者的殴打,“不许离开”,并因此被派出所带走。回来后,怀疑是小磊告密的小阳等人,导演了那场举国皆知的轮殴。

他常和村口几名黑车司机呆在一起,时常光着膀子出现在台球厅。就连街边的摆摊的商贩,都会对这个竖着一头金发的15岁少年心怀惧意。

邻里皆知,此前刘鹏家里曾传殴打与孩子的哭喊声,原因似乎是小阳对父亲欺负母亲的行为怀不满。“当时孩子好像说,你欺负我妈,我妈是是弱者,我必须站在弱者这一边,一块对抗你。”一位邻居回忆。

尽管有多位邻居确认过他们的身份,但刘鹏夫妇一直态度强硬地拒绝所有记者采访,曾说“不认识这个孩子,你们找错人”。

被问到想不想儿子时,他的母亲隔着门顿了几秒钟,说:“不想。”

几位少年就这样消失在奶西村街头。在他们曾就读的私立学校门口,有个自然形成的垃圾堆,被曝光后一度被清理。不过记者们退去后,它又悄悄恢复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往期回顾更多>>
经典报道
2014.4兰州水污染调查:贾家堡“毒史”

贾家堡“毒史”只是一个缩影。建国以来粗放式发展遗留的积弊,正寻找下一个爆发的契机。详细>>

2014.3MH370机长:消失的神秘极客

在这趟充满问号的迷航之中,机长扎哈里究竟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详细>>

2014.2东莞技师:为何要打这份工

她们大多出身农村或三四线城市,去南方打工,是父辈们趟出来的唯一出路。 详细>>

2014.1熊猫烧香作者的病毒人生

没有浪子回头的温情,没有国家招安的戏码,李俊的人生仿佛也被病毒侵蚀。 详细>>

2013.12“伪卖国贼”浩二的生存逻辑

在民族主义夹缝中,他探寻着日本演员的中国生存逻辑。他的命运随着中日的民间情绪起伏。详细>>

2013.11三中全会亲历者揭秘

随着“改革决定”的最终出炉,这些代表亲历们也成为历史的见证人。 详细>>

2013.10深圳“厂妹”再调查:走失的荷尔蒙

在一个汇聚了几十万年轻人的大工厂,性成为一个敏感又禁忌的话题。详细>>

2013.9起底秦火火:谣王是怎样炼成的

他们在虚拟江湖中嚣张行走,无人制约。关注度带来了财富,也将他们引入深渊。详细>>

2013.8上海买春案爆料人:法官的地下世界

一位因觉官司蒙冤,反复申诉无果的上海人,完成了一场“非典型式复仇”。详细>>

2013.7对话纪英男:高官包养是一种病毒

她描述了一个隐秘的世界。那里穷尽豪奢、纸醉金迷,高官用巨款给爱情镀上闪耀的金光。 详细>>

2013.6中国性玩具大亨:你所不知的催情内幕

那层神秘面纱背后:催情药都是假货,避孕套有几十倍利润,全球性玩具70%产自中国。 详细>>

2013.5长沙坠井女孩:60天生死旅途

暴雨从苍穹倾泻而下,冷雨夜中,一次意外的失足,女孩跌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详细>>

2013.4独家调查:H7N9感染者的最后12天

他在痛苦中飞速冲向死亡,最终加入到冰冷的数据统计之中。详细>>

2013.2生死金岭镇:污染阴影下的死亡村落

小镇井眼封闭,蚊虫绝迹,部分人相继患上胃癌、肺癌、食道癌,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村落。详细>>

2013.1孤儿葬身火海背后:兰考妈妈的是与非

袁厉害躺在病床之上,心力交瘁,她试图向来访的记者辩解,但又很快陷入昏迷。详细>>

精品栏目推荐更多>>
  • 出 品: 搜狐新闻中心
  • 总策划: 王 鹏
  • 时 间: 2014.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