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若有情,亦知岁寒心。
——题记
高考就这么忽忽悠悠地过来了,心里有种酸酸的感觉。走出考场,妹妹已经等在那里了。别看这家伙总是一副乖乖的样子,心里却精明得很呢。
不用问,看来她一定考得不错。可自己在考场上却无法静下心来,十二年的卧薪尝胆,青灯黄卷,只取决于这短短的两天,实在让人有些不甘心。
毕业了,同学们都大包小包地奔回自己的家,可我们姐妹早已经无家可归了,我要把妹妹安置到远在辽宁的姑姑家,然后再去乡下的一所中学看弟弟。妹妹十九岁了,还是第一次单独出远门,上了长途汽车,我叮嘱她不用担心,下车后有人接她,妹妹一笑:“我知道,你一定会为我安排好的。”说得我气不打一处来,眼睁睁地看着汽车载着妹妹远去了,一种失落感便油然而生。
到乡下中学看弟弟,弟弟很瘦,眼睛也显得格外的大,神情有些抑郁。老师说弟弟学习很刻苦,成绩很好。唉,十六岁的孩子大多还在父母面前撒娇呢,弟弟却过早地失去了亲情的呵护。临别,弟弟问:“大姐,你要去哪?”我笑着安慰弟弟:“要好好照顾自己,姐姐自有安排。”
一
到哪儿去呢?回故乡吧。
自从父母外出打工,我们已有五年没有回家乡了。乡情、乡音,家乡的影子近来频繁地萦回在我的心头。从弟弟的学校到我家,几十里的乡路,我似乎还很熟悉。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已经来到了村口。这是科尔沁沙地南部边缘的一个小村子,据老人们说已经有一百多年历史了。村北蜿蜒着几条高大的东西走向的沙岭,疏疏落落地生长着一丛丛沙柳,村南是一片沙沼地,耕种着各种农作物。这就是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啊。
我又看到了我家那熟悉的小院了,两间土房依旧完好,父母临走时卖给表姐了。农忙时节,人们下地未归,房门落着锁。一位聋老人拄着拐杖蹒跚走来,看了看我,扬起拐杖指了指小院说:“走了,走了五年了,唉,多好的一家人哪!……散啦……”一边喏嗫着一边走开了。
院子里很干净,我一眼就看到了墙角的那片绿色的爬山虎了,那是我的花啊!儿时的情景倏然闪现在我的眼前……
听妈妈说,我出生的那年,我家的院子里长出了一株爬山虎,在蓝色的花朵开得正艳的时候,我来到了人间。妈妈的心头便笼罩了一层阴云:这孩子的命苦啊……第二年妹妹的出生,对我们的家庭并没带来多少欢乐,直到三年后弟弟的一声啼哭打破了家中凝固的气氛,爸爸的脸上才渐渐有了一些笑影。那时的我,看到爸爸抱着弟弟逗着弟弟玩,便产生一种被冷落的感觉。我经常蹲在墙角,默默地对着那丛爬山虎出神,前些日子,它还蜷缩成一堆,现在却伸出了许多细长茎蔓,相互绞缠在一起向墙上攀去。
“姑娘,看什么呢?”爸爸抱着弟弟站在我身后。
“爸爸,你看那花儿……”我仰起脸看着爸爸。
“那是爬山虎,他能爬上房的。”
“真的吗?”
“真的。”爸爸认真地点了点头。
从此以后,每天放学回家,我都从路边捡回一块小石头,想为爬山虎砌一个花池。一天放学后,我刚跨进院门,见爸爸正在院子里忙活着,爸爸见到我就说:“大学生回来啦!”我愣住了,爸爸正在为我的爬山虎搭架子。啊,爸爸也是爱我的,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
后来,那株爬山虎终于爬上了房,将一串串蓝色的风铃挂满了屋檐。
二
表姐几年没见我了,晚饭后,她兴致勃勃地向我讲述着一些乡间逸事。她说多少年了佳佳,咱村就你家出了两个高中生,你的那些童年的伙伴成家的成家出嫁的出嫁,有的都成了孩子的妈妈了;马莲河干了几年了,村东头的那棵老柳树去年旱死了,养的鸡鸭也都不爱下蛋了……
乡村的夏夜格外地静。我睡不着,来到院子里,这个简陋的农家小院曾经给了我无限的欢乐,也留给我无尽的忧伤。
我上小学五年级的那年夏天,爬山虎长得十分茂盛,我考上了初中,爸爸却病倒了,他是下地回来后晕倒在自家的院子的。我放学回到家时,爸爸已经被送去住院,妈妈也跟去陪床了。一个月,两个月……我带着妹妹和弟弟,天天只盼着父母快点归来,每天晚上我们坐在门前的石头上数星星、数着爬山虎蓝色的花朵,当爬山虎在深秋的严霜里凋枯飘零的时候,父母终于回来了,父亲在妈妈的搀扶下,憔悴得让人目不忍睹。我哭着扑到爸爸的怀里,爸爸摸着我的头,然后用力地抓着我的双肩,什么也没有说。妈妈说爸爸得的是“甲亢”。
从此,妈妈每天做早饭都要给爸爸煮一个荷包蛋,记得一次饭桌上弟弟痴痴地望着那个荷包蛋,爸爸把它用筷子夹开分到我们的碗里,我把它又夹了回去,妹妹也夹回了爸爸的碗里,弟弟犹豫了一下,把碗推到爸爸面前说:“爸,我不吃。”我看见爸爸的眼里泛着泪花,妈妈把脸转向旁边,我低下头,大颗的泪珠落到碗里……
自从爸爸住院归来,我就成了妈妈的影子,和她一起下地,一起做家务。妈妈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妇女,她勤劳俭朴任劳任怨,她那单薄的肩膀承担起全家生活的重担,我多么希望能够为妈妈减轻一些负担啊。为爸爸治病,欠下了许多债,可爸爸的病仍不见好转,一天,爸爸的药吃光了,他阻止了妈妈再去为他买药,我哭着跪在爸爸面前央求:“爸爸,你不能这样,这个家不能没有你呀!你的病一定会好的。”爸爸笑了笑说:“没关系的,爸爸的病已经好了。”那一年,他竟支撑起有病的身子下地干活了。
为了给家庭减轻一些经济压力,我瞒着父母跟着村里的妇女们到临村的稻田去薅草,工钱是每天十二元,大人们下田都穿着水靴,我没有水靴,只好光着脚下田。清晨的水很凉,我咬着牙踩了进去,泥水淹没了我的膝盖,每拔一脚都是那样地艰难。水田里有许多咬人的虫子,让我心惊胆战,可我一想到父亲的病,就什么都不怕了。当我双手接过用劳动换来的那十二元钱时已经暮色朦胧了,妈妈在村口等我,她已经知道了。我把钱交给妈妈,她没有接钱,只是把我拥在怀里轻声说:“孩子,你还小呢。”我感觉到母亲的泪滴在了我的脸上,那泪水好烫好烫。
当蓝色的爬山虎再次盛开的时节,妹妹也考入了我的那所重点初中,我已经辍学一年了。在父母的一再坚持下,我又复学了,和妹妹一起去了那所学校。学校离我家六十里路,不通班车,家里没有电话,我无法知道家里的情况。入学后的两个月,我一直安不下心来,父亲带病的身体,母亲的辛苦,年幼的弟弟,还有地里总也忙不完的活计,总是萦绕在我的心头,使我焦虑,让我恐慌。整日犹如一个失去了躯壳的游魂。然而,我是不能辍学回家的,那会使父母更加伤心。我把抑郁与忧虑写进日记,被老师们看到了,给了我莫大的帮助。负责团委工作的老师找到我,给了我们姐妹五十元钱,接下来的八个月,他每月都从自己的工薪里给我们五十元的生活费,为我指明了方向,使我从人生的迷雾中走了出来,感受到人间真情的温暖,成为一名品学兼优的学生。
三
夜渐渐深了,月亮悄悄地钻过云层,水银般的月辉洒向大地,洒在枝叶婆娑的爬山虎上。“月是故乡明”呵!此刻,远在异乡的父母是否也在举头望月呢?
正当我的学业飞跃发展的时候,父亲却再次倒下了。那是五年前的暑假,也是爬山虎绿意葱葱的日子,父亲又病倒了——是在吐了许多血之后。远在长春的三姑闻讯也匆匆赶来接走了父亲,送到大医院去检查。半个月过去了,父亲还没有消息。一天夜里,我被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惊醒,朦胧中我看见妈妈在吸烟。妈妈是从不吸烟的,但从地上的烟头来看,妈妈一定一夜没睡了。我坐起来轻轻拉动妈妈的胳膊,我不敢说话,害怕惊吓了妈妈。
“佳佳,家里交给你了,我去找你爸爸。”妈妈说。
“那我和你一起去。”
“你要照看弟弟妹妹,妈很快就会回来。”
“那……等天亮再走行吗?鸡还没叫呢。”
“妈实在等不下去了。”妈妈扔下了半截烟头。
于是,妈妈走了,她提着一把镰刀走出院子,一弯冷月照着妈妈脚下弯弯的乡路,妈妈的弱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幕里。她要走六十里的路去坐汽车,然后再换乘火车去长春,这对从未出过远门的妈妈来说,不知道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我走到爬山虎架下默默地祈祷着,为妈妈,也为爸爸。
父母这次回来的时候,与往常不一样了,神情有些怪,他们总是背着我们在悄悄商量着什么。父亲总是在思考着什么,母亲更多的则是沉默。我隐隐感觉到家中将有大事要发生了。果然,一天晚上,父母把我叫到面前,父亲说:“佳佳,爸爸的病一时半晌好不了,咱家欠了不少外债,单靠咱家那十几亩沙地,出不了几个钱,别说还债,就连供你们上学都不够,我和你妈商量好了,把地转租出去抵债,把房子卖给你的表姐了……”
“爸爸,那我们不就没家了吗?”我惶恐地问道。
父亲哭了,我生来看见父亲第一次落泪。
“佳佳,”母亲说,“你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大夫说你爸再干不了地里的活了,我和你爸进城去打工,挣钱供你们上学。咱人走不能欠债,就把房子和地都卖了,我们离得远,你要照顾好妹妹和弟弟。”
父亲的泪水让我的心突然变的坚强起来,我向父母做出了承诺。父母长出了一口气然后笑了,笑容有些勉强,有些凄然。
父母走的时候,正是我们开学的日子。我们离开已不再属于我们的“家”的时候,爬山虎开得蓝艳艳的……
四
父母走了之后,我感到我的肩上又多了一分责任,我们的生活费父母每月都按时寄到,学校又减免了我们的学杂费。父亲的信上说在三姑的帮助下摆了个小摊,日子过得很好,让我们不要挂念,我心里仿佛轻松了许多。
2002年8月,我和妹妹同时考上了重点高中。高中的课业量很大,老师们都很渊博,况且又极负责任,和蔼可亲。学校得知了我的家庭状况后,免了我的一部分学费。在高一高二两年里,我一头扎进了学业之中,尽情地吮吸着知识的甘泉,越学习越觉得自己的知识浅薄,越努力越是觉得自己力不从心,我真正感觉到学识的博大精深了。记得在一节语文课上老师近似于调侃的话:一个人受时空的限制,永远不能涉足完所有学科,“万能博士”客观上是不存在的,洞庭万顷,我只取一瓢以饮;名山万座,我只占一隅而居。心系恬淡,耦耦而耕,不亦乐乎?当时同学们都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又觉得似乎很有道理,一个人的一生,无论做什么,如果屏弃了名利,淡化了虚无,认真去做好身边的每一件事情,努力去担负起对自己、对亲人、对集体、对社会的责任,不就是幸福的人生吗!
去年的11月份月考前,妹妹患了重感冒,高烧不退,打针吃药,我守了她三天三夜,妹妹的病好了,考得很好,我却被只磨得筋疲力尽,考得一塌糊涂。幸好是月考,还可以补救的,因此并不感到惋惜。
去年的年底,父母来信让我们去他们那里过新年,我便带上妹妹和弟弟踏上了远行的列车。已经两年多没有见到父亲母亲了,想到父母在企盼着我们,想到很快就可以与父母团聚,我们的心情都激动不已。尽管列车在飞速奔驰,我们还是恨不得长出双翅飞到父母身边。
长春是一个大城市,在人头攒动的车站门口,我见到了两鬓已经略显斑白的父亲——他来接我们了,我的眼泪忍不住簌簌落了下来。
大年三十了,父亲却还要出摊,我说:“爸,辛苦一年了,该歇歇了。”可是父亲却笑呵呵地说:“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就是一种快乐。”看着父母租来的那间狭小的堆满杂货的房间,看到父亲的床头大大小小的药瓶,我不由地产生了一种负罪感。
我帮着父亲去出摊,人们热情地与父亲打着招呼,父亲乐呵呵地为人们挑选着物品。人们不时地问父亲:“是您的女儿吗?真漂亮……”父亲的脸上便显露出无比的自豪。
离开父母的那天,父亲去出摊,没来送我们,母亲送我们上了火车。母亲站在车窗外的寒风里久久不肯离去,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我们,我知道她内心的眷恋与担忧。列车开动了,母亲弱小的身影留在清冷的站台上了。列车疾速奔驰着,我想,这个世界真大,我们也许越走离母亲越远,但有谁又能够走得出母亲的心灵呢?
我忽然可怜起我的父亲来了。一个农民,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离开了他钟情的土地,没有了房子,没有了退路,却依然用他那孱弱的生命,艰难地,然而却是乐观地为我们的人生架起了攀登的阶梯,世上有哪一种爱能比这更深沉呢!父亲不会留给我们物质上的遗产,但父亲的爱,父亲的精神,将永远激励着我们在人生的路上奋然前行。
高考的钟声已成为过去时了,留给别人的也许是一些轻松的气息,可我的心头却疑云重重,感到万分的沉重。我忽然害怕起来,我担心我会落榜,我担心我的成绩难以满足所有关心我的人的期望,我惧怕他们对我投来失望的目光。十几年来,我背负了太多的情,无论如何,我将义无返顾地一直走下去,不仅为自己,还有家人,更是那些关心和帮助过并正在关心帮助着我的人,还有我的故乡。在这个假期,我要去打工挣钱,即使不是为自己,也要为妹妹和弟弟挣得一些学费。
五
当东方的天际飞出第一缕霞光的时候,我就要离开了故乡了。故乡这片热土养育了我,也养育了我的爬山虎。我走到爬山虎架前,深情地捧起一簇花朵,这些蓝色的精灵在晨光里跳跃着,散发着清爽的气息。蓝蓝的爬山虎啊,你难道就是我命运的化身吗?你又不择地势一如既往地盛开了,那么,我明天的命运又将如何呢!
内蒙古自治区通辽市科左后旗第二高级中学 孙百佳
指导教师 刘洪武
2005?6?16
后记:我含着泪水在老师的指导下写完了这篇文章,原来以为自己很刚强,但当我回首往事的时候,又发现自己还很脆弱。我很害怕我的高考成绩让老师失望,也许我会是一名迟到的大学生。在老师的鼓励下,我寄出了这篇文稿,心里仿佛轻松了许多。谢谢我的老师和所有关心我的人们。
孙百佳
2005年6月1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