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地暖了,南来的春风给这个东北城市带来了无限的生机。然而,接踵而至的竟是让人谈虎色变的传染病——“非典”。
人人自危,处处防范。学校把一座刚装修好的寝室楼作为隔离区,接待有可能携带SARS病毒的人。
所谓隔离区,并没有拉上铁丝电网,也没有垒上一仗多高的围墙。只是在楼的四周不远儿就摆张桌子,桌子与桌子之间拉上条幅。这有点像警察保护案发现场拉的路障,更像拆迁工地防止行人走近的围绳。每次走过隔离区,总见着些难兄难弟或守着窗儿或凭栏远眺。我向他们投去同情的目光。怎么不跑呢?几根布条儿难道是孙悟空画的圈,走不出去?直到自己被隔离了,才发现这个画地为牢的秘密。
终于有一天,我被送进了隔离区。我像登陆了另一个星球一样看着周围的一切。铺天盖地的标语随处可见,躲也躲不开。拉一道“人人自觉,切断传播途径”的条幅,胜过一道铁丝电网。放着一块“为了别人的健康,请接受隔离”的宣传板就像站着一位狱警。舆论约束以理服人是我党的一贯作风。我们是被隔离的人。我们身上很可能带着病毒,就像揣着一颗定时炸弹。一旦爆炸,不仅自身难保,而且伤及无辜。我们逃了,将成为害群之马。我们见谁都有谋财害命的嫌疑。只有在隔离区里,才能证明我们的清白。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担惊受怕的基础上,非君子所为。所以,隔离了十天,我竟然没有越狱。
本来,隔离室应该每人一间,但被隔离的人太多了,只好大杂居小聚居了。所谓大杂居是指,各系混住、男女同楼。小聚居是将同时送进来的被隔离者按性别、症状分为三人一群、五人一伙同住一室。正是这种特殊的居住政策,才使我认识了这几个朋友。在这里将他们的故事讲述出来,以此缅怀那段被隔离的日子。
和我同住一间寝室的有赵钱孙李四人。赵刚来时,忧心重重,一副永不得重见天日的样子。他脸上捂着大口罩,手上套着塑料袋。赵平时非常注意健康,入夏了还不敢用冷水洗头。他来时带了两个大包一只箱子,吃穿用度应有尽有。我问他,总共十天,带这么多东西干嘛?他说,暖带衣裳晴带伞有备无患。后来连下了两天冷雨,我们都穿着单薄的夏衣蜗居室内拥被而坐,他却套上毛衣撑上雨伞到院子里散步去了。
赵是我们当中的异类。他每天用热水烫脚,药皂洗手。他决不碰别人的东西,也极反感别人碰他的东西。有一次,我翻看了他的书。他把书放回书架,便到水房洗手去了。从那以后,我们尽量与他保持距离,好像怕我们传染他或是怕他传染我们。尽管如此,我们都与他搭腔聊天。他眼望着屋顶或脸对着书页,却忙不迭地答着话。每次我讲完笑话,他总是第一个笑,用书本捂着鼻子和嘴像个少女。我知道,他渴望和我们交流。但是,非常时期,非常地点,必须有非常的防范。
其实,头两天我们都像黛玉入贾府一样,不敢多走一步,多说一句。我当时尽力调节着呼吸,不敢打喷嚏,更不敢咳嗽,千万别把呼气喷到别人身上。晚上睡觉时,放的屁都捂在被窝里独吞了。
最先敞开个人世界的是耐不住寂寞的钱同学。第三天下起了雨,我们的心情都很糟。老钱拿出一副扑克牌。哥们儿们打牌吧。他把牌洗好码在桌子上。玩牌玩牌,不管了不管了。我们围拢过来抓牌。到底不管什么了,不言自明。所有的烦恼和担忧都随着啪啪的出牌声甩到爪洼国去了。连雨中散步回来的小赵也摘下口罩,甩去手套,扶着桌沿关注起牌局来。从那以后,再没人戴过这些累赘之物。
社区里戴口罩是为了防止传染。我们在隔离区里戴口罩还有一个作用:给孤寂的心灵加一层屏障。
我们常用打牌来消磨时光。常常挑灯夜战,到很晚才关灯上床。我们害怕黑暗。我们拒绝睡眠。躺到床上,我们都想说点什么,为了让别人听到自己的声音,也为了听到别人的声音。“非典”成了不可避免的话题。小李戴着耳机听收音机。他总是用沉重的语调给我们报道“非典”新闻。他说,本市又增加了多少例。然后是一声叹息。他说,医护人员被感染了多少例。然后是一片叹息。什么时候才能赶走“非典”?什么时候才能重返自由世界?忧愁像夜幕一样笼罩着隔离区。
我总是没心没肺地开着玩笑。全国人民在同一时间朝天上吹一口气,也许能把SARS吹走。赵笑着说,对,把倒霉的SARS吹到太平洋里去。孙同学便打开话匣子侃起来。以后出门儿,都戴上防毒面具吧。那哪儿够啊?得照着古埃及人制作木乃伊的标准把自己包起来。哈哈哈。。。。。。于是,我们在欢快的气氛中睡去了。
晨光从窗帘的缝隙里射进来。多好的天气,多好的日子!我们不能下楼。人出入的门紧锁着。不到放风时间,我们要不想朽在寝室就只能在走廊里游魂一样的逛荡。我们迫不及待地拉开窗子,把校园里的喧闹和新鲜空气放进来,为隔离区增添人间的气息。然后是打电话。我们只想证明我们还从属于这个世界。
每天有固定的户外活动时间,就像监狱里的放风。楼前空地四周围着布条,像草原上圈马的栅栏。布条之间连接的小桌子更像是挂在栅栏上的马槽。马槽里总有人放些草料。同学给我们送来的书、衣物便放在小桌子上。亮子,你的东西搁这儿了!便离开了。等他们走远,我们才去取回那些东西。我们感激地望着他们,远远地说声谢谢。有一次,红烛协会发动外面的人给我们签赠卡片。当五彩斑斓的卡片摆满小桌子时,我们就像圣诞节早晨去翻长统袜一样跑去翻看。我拿了一张印有美少女图像的卡片,背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祝你健康”。很便宜的一张卡片,很普通的一句祝福,却像一股暖流从我心里流过。至今我还保留着那这张卡片。如果找到了它的主人——肯定是个女生——我一定追她。
那一天,我们的话题都没离开这些卡片。我们推测着写卡片的女孩们有怎样的倾国倾城貌,爱己爱人心。小李更是一锤定音的说,是她一定是她。是谁呀?就是天天在对面阳台上看我踢球那个。
小李热爱运动。每天到了放风时间,工作人员把各种体育器材放在那些小桌子上,就像饲养员往马槽里加草料。这时,小李一马当先冲过去,抱起一个足球,一路带球到场中央。嘿,踢球啦,踢球啦。于是,马群尾随着头马奔跑起来。工作人员热情地和前来取器材的同学们打着招呼:“想要什么,尽管反映。我们尽力满足。”还需要什么呢?羽毛球、排球、足球、毽子凡是能在空地上玩的都有了。放风时间结束,我们再把这些器材放回到小桌子上。没有取借手续,不用查点数目,所有器材如数归还。我曾见过一位女生向工作人员承认踢坏了一只毽子。这些体育器材是学校对隔离区的关怀,是我们共同的精神食粮。
回到寝室,老钱又鼓动着打牌。老钱牌瘾很大,牌术却极臭,输多赢少,大有愈败愈战之势。我见他信手出牌,总以为他打牌是为了让别人赢。孙同学送他一副字:“胜固欣然败亦喜,个中滋味我自知。”他拍手称赞字好、词好、文采好。于是,小孙就其喜洋洋者已了。
小孙有些文采。他来时带了厚厚的一摞稿纸,声称要在隔离的日子里写出一部惊世骇俗的小说来。晚上,我们躺在床上看书或听收音机。他便趴在桌上,像蜗牛一样爬格子。我说,古有司马迁狱中写史记,今有孙江瑞隔离区里写小说。他呵呵一笑:“信手涂鸦,涂鸦。”涂鸦涂到第四页上,忽然停笔了。原因是我们的孙作家忙着陪一位小姐,无心创作了。
男女寝区交界处有间电视房。学校给隔离区配备了彩电、VCD还有大堆大堆影碟。孙作家第一次去看电视就认识了一位公主。他俩一拍即合,发展形势一片大好。
我们说他沉迷女色荒废了创作大业。他说,不体验生活怎么有素材?其实我们是嫉妒。小孙当然知道我们嫉妒,他更乐呵呵了。他一高兴就明白,一明白就更高兴。对这种自甘堕落的人,谁也没有办法。
每天两次由校医院的护士来给我们量体温。我们总是把寝室打扫干净恭敬地等候着。护士阿姨全副武装的来到寝室,透过面罩上的观察镜慈祥的看着每个人。我们诚心诚意地请阿姨多坐一会儿。我们给她们的微笑没有任何杂质。在隔离区里,这些白衣战士是我们的守护神,是我们落水时可以抓住的救生圈。
有一次,小赵的体温偏高。护士阿姨看过温度表,便要他去医院检查。我们若即若离地送到楼门口。小赵随护士走出门洞。保安迅速地关上楼门。工作人员往他走过的地方喷洒消毒水。我们飞快的跑回寝室,从窗口目送小赵上救护车。他从容地走过放风的空地,迈过条幅,转身向我们挥挥手,便一头钻进了隔离车厢。那神情像是革命者远走他乡,也像是死囚犯押赴刑场。寝室里的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小赵是去了趟北京才被隔离的,是从疫区回来的人!
很快,他打来电话。刚抽完血,放心吧,没事。咱们都会没事的。但愿没事。
那天晚上,我们早早地上了床。谁也睡不着,都盯着窗帘缝里那一点光亮。小赵的被子还叠放着。谁也不敢看这个空了的床位。我们还年轻,还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也不愿意去面对任何一点悲哀,即使它无法逃避。我想讲个笑话,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整个寝室里的空气都凝固了,直到第二天他打来电话说化验结果正常才融解开。
第二天早晨,工作人员按时把早点送到楼上。我照例拎回来五份。我们看着桌上多余的一份早点发呆。这时,电话响了。我抓起话筒。喂,赵强,你怎么样?钱孙李三人围过来。怎么样?他没事吧?不要吵。他没事儿,已经退烧了!按免提按免提,我们跟他说。七手八脚把电话挂断了。两天以后,小赵又回到了隔离区,当时我们快要出去了。他戏说是来接我们出狱的。
我们的孙作家经常与他的公主在楼道里深夜畅谈。第二天我总问他,昨晚体验生活体验到几点了?他呵呵一乐,没法子,生活太郁闷了!到小赵回来那天,孙作家和那女生已经到了形影不离的程度。
吃饭时,我对老钱说,你知道什么是“十日谈”吗?老钱摇摇头说你给讲讲。我说,有一男一女两大学生被隔离了十天,他们迅速地谈恋爱了,这就叫“十日谈”。孙作家先做幸福状再做忸怩状说,我们还没进入正题。小赵说,怎么还不表白?这可是生死与共的感情啊!孙作家一脸严肃地说,谈恋爱得有个爱情小环境,隔离区不是干这活儿的地儿。
隔离区里的爱情便成了我们的谈资。有一天晚上,小李向小孙请教“泡妞绝技”。作家的话匣子来电了。
追女生一定要主动热情,扬长避短。你不爱运动吗?明儿放风,你就拿副球拍儿,站门口等。瞅哪个女生顺眼,你就拦住她。同学打球儿吧?就凭你——球星!给个脸儿就行!
万一,人家不会打羽毛球怎么办?
你手里拿着羽毛球,左胳膊夹着排球,右胳膊夹着篮球,脚下踩着足球,兜里揣着毽球。脖子里再挂两根儿跳绳。她会什么,你有什么!
一阵哄笑,我们在欢快的气氛中睡去了。
隔离的日子里,人与人保持距离,心与心却贴的很近。没有人随地吐痰,没有人乱扔垃圾。《大学生行为规范》在隔离区得到了很好地落实。时代青年的优秀品质在我们身上得到了集中体现。有人帮女生打水。有人帮阿姨拎饭。同住一个楼层的男女生更是相敬如宾有礼有节。一天中午,几个女生在水房洗澡。两个男生自告奋勇守着门口。在生死考验中,人的灵魂得到升华。隔离区里住的都是活雷锋。
一天晚上,我们正准备睡觉,忽然有人敲门。我问了句谁呀,便去开门。门外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问:“可以进去吗?”拉开一半的门,被我砰地关上了。稍等,我们准备准备。我们手忙脚乱地穿衣服,就像军训时紧急集合。一会儿,五位小姐仙女下凡般地飘进了这个充满了男人汗臭味的寝室。
“小玉,怎么是你?”孙作家兴奋的喊。
原来,那位公主从孙作家嘴里得知我们寝有牌有棋,还有一帮能说会道的侃爷,率领姐妹们解闷儿来了。
那一夜,我们有说有笑,把“非典”是什么都忘了。老钱超常发挥,大赢特赢。他得意忘形地用扑克牌变起魔术来,引得一个假小子样的女生要当场拜师学艺。
后来我认为,老钱牌术一定极高。他平时深藏不露是哄我们开心,在女人面前就顾不得朋友了。一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小李翻出他的足球杂志,给一个天真的小妹妹讲贝克汉姆。出去后,他们还保持着联系。
那一夜,我们没有喝酒却有几分醉意。因为有了“非典”,我们才萍水相逢。因为被隔离了,才有了今夜的浪漫。
十天终于熬过去了。天一亮,我们就要搬出隔离区了。小赵把他极其丰富的东西装箱的装箱,打包的打包。老钱像飞镖一样甩着扑克牌,自言自语地向隔离区告别。孙作家表示不虚此行,甚至乐不思蜀。小李问孙作家,和小玉还有没有戏?他说有戏,出去后找个爱情小环境马上开拍。我望着窗外的夜空,陷入沉思。
我就要离开你了,隔离区!反复的身体检查,已经排除了“非典”的嫌疑。我们健康地离开,这就是最大的胜利。感谢保安把守楼门。感谢师傅日送三餐。感谢冒险探望的同学老师。感谢相濡以沫的兄弟姐妹。
当晚,我们商量着,出去以后找地方聚聚,大伙喝几瓶纪念“狱中生活”。我们把这个地方初步定在学校餐厅。因为封校还没解除,出去下馆子是不可能的。其实,整个师大都被隔离了。我们出去只是从一个小隔离区走进一个大隔离区。
“什么时候才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啊?”整天乐呵呵的孙作家也犯愁了。
“别急,特效药已经研制成功了!”小李最后一次向我们报道着新闻。
“有了疫苗就好办了。”
“一定会扑灭的,就像以前的天花、霍乱、脊髓灰质炎。”
“……”
那晚,我做了个梦。梦里,人们注射了“非典疫苗”,长长地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出去以后,孙作家真的向小玉表白了。那天,他把她约到柳园清幽静湖荡漾的爱情小环境里。她问他有什么事。他运了半天气,开始倾诉生死与共的爱慕之情。
“我有男朋友。你不知道?”小玉平静地说。
孙作家成了泄气的皮球,表示深深的懊悔和惋惜。
姑娘美丽的脸上带着调皮的笑容。她说:“我们吹了。隔离十天,他一次都没来看我。”
孙作家吞吞吐吐地说:“那,那么,我,我还有,有机会?”
小玉嗔怒着:“隔离区里,你怎么不说?”
“你一个弱女子,身陷囹圄无依无靠。我再占你便宜,不是趁火打劫吗?”
“谁让你占便宜啦?”小玉用拳头捶打着孙作家没有肌肉的胸膛。
我们都忙着补习落下的功课。谁也没再提聚会的事儿。有时在路上遇见,彼此热情地打着招呼。我们是难友啊!
隔离区里的故事就讲到这儿。最后,用我们分别时做的一首诗结束吧:非典无情人有情,身虽隔离心相通。十日肝胆同船渡,一腔热血筑长城!
作者:王光辉 通信地址:吉林省长春市东北师范大学教科院心理系2000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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