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志翔

　　（一）判断上的迷惘

　　忽然之间有一种判断上的茫然。面对这些日子热得发烫的“木子美”现象，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怎样评价。作为一个有着成熟理性、已经形成基本稳定价值观念的人，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在我身上。

　　所谓价值判断，也就是就木子美的行为“表态”，表明看书的“立场”，该说她好还是不好，是该赞美她的真实和勇气，还是该批评她的滥交和表演？

　　说她真实，是指那种毫不避忌的“半裸露”状态的真实；说她有勇气，是指那种“半匿名”状态下对于欲望的充分表达。

　　说她滥交，是指她把一种我们惯于理解的性爱变成了对于性的单纯而执拗的渴望，即把“性爱”变成了“爱性”；说她表演，是指她把一种完全私人性质的性，变成了备受关注的公共事件，在她最初把日记发表在网络上时，我不怀疑，她是希望被注意，并且因为被注意而得意的。

　　我现在判断问题，很少纯粹从感性出发。因为我知道那判断，多从个人好恶出发，既难免偏颇，又不够稳定，经常会变来变去，并且自己跟自己冲突。比如说，如果纯粹从个人感觉来说，我应该对木子美很不以为然。仅仅因为她是女人，仅仅因为她敢于抛开羞耻之心，敢于去写一些赤裸裸的、真实无忌的性文字，就可以掀起不小的文化波涛，可以吸引足够多的眼球，当然，她也出名了。这对于我这种一直以来认认真真思考、写作的人来说，是不公平的。我不能说我的感觉没有道理，但终究狭隘了点。

　　我也越来越少从道德层面出发看问题，因为道德感同样是非常不可靠的东西，许多最无理性的判断都是来源于我们内心里根深蒂固的道德感。我们已经太习惯于以道德的名义宣判一些勇敢的人、一些特立独行的人、一些张扬个性的人、一些向往自由的人、一些精神强大的人死刑。道德常常成为思想贫乏、精神懦弱的庸众的武器。道德判断因此常常成为丑陋人性的表演。你看他义正辞严、慷慨激昂，其实满心鬼胎，多的是嫉妒、怨恨，多的是卑俗欲念、猥琐心态。有时候他自己知道，有时候则是出于无意识。

　　从感觉和道德出发，我们经常会误伤良人。尤其重要的是，我们自己也会受损害，因为我们将不可能拥有健全、明晰的判断力。在无节制地痛骂女人时，男性霸权就生根了；在大喊着某人该被绞杀甚至该诛灭九族时，专制主义幽灵潜入了你的血液；在痛快淋漓地表达某种仇恨情绪时，民族主义也融进了你的价值系统。而这种男性霸权、专制意识、民族主义必然扭曲你对事件作出独立判断。

　　因为警惕自己落入此种男性霸权、专制主义的评判，对木子美现象我不可能迅速作出反应。确实，我有些迷惘。木子美现象显得错综复杂：可以说她是一个勇敢的女人，她公然表达自己的欲望，“我的高潮我说了算”，她使“性”不仅仅属于男人，并且用自己的书写向男权社会进行批判（女性主义者李银河就这样表态了）；可以说她是一个值得悲怜的女人，因为她的放纵行为其实是内心创伤之后的激变，是对自我的一种拯救，是一个努力寻求爱情无望的女人的尖叫和悲鸣（不少支持她的网友持此说）；也可以说她是一个主动追求快乐和个人自由的女人，她“有知者无畏”，她放荡不羁而又特立独行，她忠实于自我，她的存在对于拓展个人自由的边界有着积极意义……

　　同样，也可以说她是一个毫无廉耻、破坏了这个社会基本游戏规则的女人，她的放纵将带来许多不良后果，尤其是她的写作污染了人性的纯净，败坏了人们对于性爱的美好想象；也可以说她那种比“下半身写作”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表达，进一步恶化了今天的文化生态，鼓励了那种以恶俗为高雅、以肮脏为时尚的旨趣，当真是“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好乳酪”了；她借助于写性进行自我炒作，滥用了网络时代的自由，也滥用了性的自由，最终可能将把我们好不容易获得的自由逼到死角上……当然，其他关于她性错乱、性无度、性变态（如露阴癖）等方面的指责可能更多了。

　　该如何评价木子美现象？我一直在思索。也想过保持沉默，但这不是办法。写不写文章是一回事，自己有没有态度又是一回事。价值判断无处不在，随便聊天都必须回答yes or no。何况此事闹得如此沸沸扬扬，躲也躲不过。何况作为一个关注人文问题的人，我必须通过对此现象的分析，来发布自己的意见，来寻绎自己的脉络，来进一步确立自己的思想基座。

　　经过思考，我得出的结论是：木子美应该受到批评。

　　（二）性：从身体到文字的偷渡

　　我曾经在《北京文学》杂志上写过一篇产生了一点影响的《小资写作：消费社会的精神叛逃》，指责他们的写作“与真正的文化创造毫无关系”，我的口气一贯比较严厉，结果被许多小资痛骂，骂我一定是“年纪一大把了还没有脱贫呢”，或者是“刚打乡下地方扒火车混进城”。甚至著名评论家李敬泽以及《三联生活周刊》的苗炜先生也在《南方周末》上撰文反驳。当然，我不得不承认，他们都很有风度。

　　我早就说过，我对小资没有太大意见，我觉得小资有其可爱处，保尔喜欢冬妮娅，愤青暗恋白领，小农爱上小资，都是最合乎逻辑的事。但是我反感那种自命风雅搔手弄姿的“小资写作”。

　　我当时说，小资写作依托和表达的是以消费为主旨的时尚文化，是对于是财富和虚荣在文化名义下进行的一次自我肯定，是享乐趣味得到尊崇和美化的巧妙表达，是对狭隘幸福欲念和肤浅人生愿望的精心包装和广告化诠释。

　　对于这一观点，我至今没有改变。所以，对于那位一直在南方某著名小资杂志工作并且从事此类写作的木子美小姐，我确实比较反感。

　　看到那类文字，我比较想用这样的腔调说话：“装什么装，都是贫小中农和城市贫民的后代，读了个大学漂漂白，到家纸张精美的杂志美美容，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风花雪月我不反对，刻意追求这样那样的“感觉”，这样那样的“品味”，就让人心烦。

　　她发表《遗情书》，这种“行为艺术”也是典型的小资作派。我曾经写道：“如果说有一类粗俗化的写作还只是把性爱消解成单纯的肉体交锋，那么柔媚化的小资写作……强化白领式性爱的时尚特性，是生理欲望与心理诉求的一次亲密拥抱，在自欺欺人的异性幻想和消费想象中完成身心都在场的一次双重自慰，从中昭示出柔媚化写作畸形的意淫心态。”

　　小资们最擅长的一件事是“装”。今天看来，一点不假，他们“装”到极致就是“表演”，索性真刀真枪、赤裸上阵了。与那种“肉案子式”的影视或写作的惟一区别是，这里不但有“肉体的真实”，更有“心理的真实”。我不是早说过了吗？他们是一定要“身心都在场”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收获最大的满足感。

　　有朋友说，木子美虽然写得赤裸，但是她的文字还是美的。我特意读了读，却没觉得有什么美。那些动作和心理的描述只能说是“准确”、“细致”，但我体会不到任何美感。同样是小资写作，安妮宝贝的文字要优美得多，也真诚得多，性感得多。因为安妮宝贝确实写出了内心的疼痛，我能感觉到那种疼痛的尖锐。

　　可是木子美却不然。她的书写毫无性感可言。她只不过是将“性爱”写成了“爱性”，将“私人性”与成了“公开性”，将“身体性”写成了“文字性”。所以我说，像她这样的小资写作，不但是“消费社会的精神叛逃”，而且是“网络时代的爱性表演”，使本色纯然的“性”完成了一次“从身体到文字的偷渡”。

　　所以，在木子美这里，性已经被异化了。

　　我认为，对任何个体来说，性爱是愉悦的，是值得向往的。但性的快乐只能以身体的方式实现，身体是性的出发点，也是性的归宿。情与身体是统一的，或者说，情本身具有身体属性，是身体的一部分。那种性虐待或受虐的把戏，其实就是性越出身体界限的表现。

　　怎么来理解？我举一个形象的例子：虐待狂不能从另一方的身体中获得足够满足，他必须有另外的东西，比如绝望的尖叫、强烈的呻吟、痛苦的呼救、身体狂烈的挣扎、接近窒息时的喘息……等等。他从这些越出身体边界的表现中获得满足。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他身上有另外一双“眼睛”，在注视着那样的挣扎、扭动，有另一双“耳朵”，在倾听着尖叫、喘息、呼喊。那“眼睛”和“耳朵”从本质上说不是属于身体的，而是一种畸异、变态的趣味所主导下的感官。你可以说它是“文化的”或别的什么，我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

　　有人写性，是为了捞钱，有人写性，是为了吸引注意。但我认为木子美的性写作，不单是为钱，也不单纯是为了出名。她写性日记更是出于一种心理需要。“做”对于她是不够的，只有当她写下了性活动的所有细节，只有当它“写”了，性才宣告完成。身体之性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她的满足感的最大部分并非来自身体之性，而是来自书写过程，来自她自己的文字的表现。文字替代了她的性器官。这是什么？我认为这就是意淫。有人说，非常赞赏木子美那种直面肉体之淫而拒绝意淫的做法，我不同意，如果那样，她完全没有必要仔仔细细滴水不漏地写下来，更没有必要将它们公之于众。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说木子美的性是不正常的，是超越了身体的，是被异化的。她每一次的性事都完成了从身体到文字的偷渡。就像那些性变态者一样。区别仅仅在于，她获取满足的方式不是那种“文化的眼睛和耳朵”，而是更为“文化”的书写活动。她使性从床上、车上延伸到了书桌上、电脑上。她因回忆和书写而快乐，这样的快乐其实与性无关。

　　更进一步说，由于她把自己书写的性日记公开发表了，性加剧了异化。因为我们知道还有一种性变态者，那就是当他们做爱时，希望有人在旁边观看，这样能有效地提高自己的性兴奋度。木子美一直不能从性本身获得满足，她要“写”，于是性逸出了身体，身体成为道具，一个过度性的工具，而文字成为性快感的来源，成为性满足的载体，因此也是意淫的手段；她仍不肯停留，她要“发表”，于是原本简单的“性”继续延伸，不但延伸到书桌电脑上，还延伸到无数观者的眼睛和中枢神经。

　　木子美因为这样的延伸而快意，而满足，换句话说，她因为他人的观赏而满足，因为他人被自己文字唤起或激起的兴趣乃至性兴奋而体验到快感。只有当他人对她的性活动性心理知悉了、发生兴趣了，她的性过程才宣告完成。她的性始于床，始于身体，但真正完成于网络后面的无数双眼睛。她的性不是用自己的身体与另一个男人的身体一起“做”完的，而是向与身体异质、作为文化创造物、承载着某种集体意识的文字求援后，向更具公共特性、向着外界不断延展的网络求援后，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在无数个人的参与下，共同完成的。

　　所以，木子美才会那么介意点击率，并且为此得意和满足。可她自己说过，在做爱中却几乎没有性高潮。

　　你能说，这样的性是正常的吗？

　　性早就已经不是性，而沦为彻头彻尾的工具，被弄得面目全非。因为身体早就已经不在场了。

　　这也已经不止是一般的自恋。我愿意宽容自恋，我早说过，自恋无罪，因为任何人都有自恋的冲动，比如照镜子。我甚至能理解有人看着镜子做爱，虽然已经有些不堪，我还能理解把做爱过程拍摄下来。但是如果要把性变成木子美那样，我只能说，性变得丑陋了。

　　（三）“玩物”和“怪物”

　　就如前面所提到的，我曾经想过，木子美在“性”上面表现出来的主动性、她对于性伙伴名字和身份的毫不掩饰的透露，是不是传递出一种女性对于现今社会性别秩序的反抗，对于自身性别命运的改写？是不是“只因为沉默太久”，于是会有尖利的嘶喊？是不是因为疼痛太深，才会有苦苦的挣扎？

　　我写过一篇五万字长文，题目叫《弱者的武器》，专门反思当代文化语境下的女性命运。里面我提到，女性一直以来扮演着弱者、第二性的角色，女人在男权社会里很难逃脱“要么玩物，要么怪物”、“要么小女人，要么男人婆”的宿命。我认为，像卫慧、九丹等人的写作，都是为了从笼罩一切的男权世界里逃离的一种努力。

　　那么，木子美有没有这样的意义？

　　显然，李银河认为木子美的行为有这样的意义，所以她给予了较充分的肯定。事实上，在我看来，这又是女性主义者的一次误读。

　　木子美的行为恰恰容易使女性进一步沦为“玩物”。她在身体上的放纵本身我不欲置评，就像李银河说的那样，她是成年人，她有权处置自己的身体。对此我非常赞成，我一直主张每位个体有完全的自我意识。问题在于，木子美将身体上的放纵延伸到书写上、网络上，必然引发某种“公众窥视欲”。女性被物化的一大表现是什么？正是被观看、被赏玩、被消费、被意淫。木子美的文字不可能赢取男性对于女性身体和精神的尊重，而是相反，“她”作为一个女性的形象更被公然轻贱和玩弄。她与那种AV女优片里的女主角有什么区别吗？没有。她好像成为玩主，其实仍然是玩物。

　　我已经得出结论，木子美需要文字表现以及通过文字展开的网络观窥，本该始于身体、终于身体的性才得以实现，她才能获得足够的心理满足。她用了一双“文化的”眼睛在探出身体观看性活动，她还需要无数双男性的眼睛来观看。我必须说，她的那双“眼睛”本质是男性的，是基于男人性心理的。因此她的文字所描绘的内容恰恰迎合了男人的观窥需要。比如，男人最注重动作，对某些部位特别有兴趣，她也一丝不苟地照实描绘。根据我对女性心理的了解，此类东西本来并不是她们的关注点。木子美这么做，当然是考虑到了网络后男性阅读者的某种期待。所以，这是一种向男权献媚的举动，是主动的“物化”、“玩物化”，与所谓的女性主义背道而驰。李银河看走眼了。

　　同样，木子美的行为也容易使她们成为“怪物”。道理非常简单，那就是她将性异化了，因此也把女性畸异化了。她的性从身体逃逸，“偷渡”到了文字，“叛逃”到了网络，性的无可争辩的自然属性被剥离了，性的天赋正当性也受到了质疑。随着性的被扭曲、被消费，女性的本质属性也受到了伤害。

　　我不知道女人该如何改变自己作为弱者的宿命，但是我相信，在这一过程中，女人应该倾听自己身体的正当欲望，应该充分尊重自己身体的当然权益，应该毫不羞愧地使自己的身体获得快感，应该让身体的性爱、让一次又一次的性高潮成为女性自由生存的一部分。在这一过程中，身体是不能缺席，不能被轻易放逐的。身体的快感应该成为女人不可被否定和轻贱的尊严。否则，很难不使自己成为一个“怪物”。

　　可是木子美呢？我不得不说：你的快感与身体无关。

进入论坛讨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