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中国驻世界银行执行董事朱光耀

　　本报驻华盛顿记者 张兴慧

　　朱光耀先生，中国驻世界银行董事办公室执行董事，资深经济问题专家，曾多次接受过世界知名媒体的采访。近期，中美关系出现了有趣的“二元现象”：一方面是以国务卿鲍威尔为首的“务实派”认为“两国关系进入了30年来的最佳时期”；而另一方面，美国国内却有一部分人在利用人民币币值及两国贸易逆差等问题鼓噪“中国经济威胁论”。美国国内各界是如何看待中美间的贸易摩擦问题的？中美经贸关系及世界经济形势的最新情况是怎样的？针对这些热点问题，本报记者在美国首都华盛顿对朱光耀先生进行了专访。

　　美失业率增长与中国产品出口无直接关系

　　记者（以下简称“记”）：中美关系近期出现了“二元现象”，即“两国关系进入了30年来的最佳时期”的说法和“中国经济威胁论”并存的现象。美国国内各界是如何看待中美间的贸易摩擦问题的？

　　朱光耀（以下简称“朱”）：最近一段时间，中美两国在人民币汇率问题、两国贸易逆差问题上，出现了重大争论。美国的一些国会议员主张根据美1988年通过的《贸易法案》，来确认中国操纵人民币汇率，并进而提出对中国向美国出口的商品加征27．5％的关税。但是，美国行政当局的态度是，通过财经外交的手段向中国施加压力，在向中方就巨额贸易逆差表示强烈不满的同时，保持密切接触。美财政部长、商务部长先后访华，布什总统在今年10月举行的APEC曼谷峰会时，与胡锦涛主席讨论了人民币汇率改革的技术合作问题。两国财政部、央行和商务部的官员更是在各个层面频繁接触。

　　美方的表面立场是强调人民币币值被低估，造成美国对中国1300亿美元的贸易逆差，并导致美国失业率上升。但美国行政当局对此问题的实质，其实是心知肚明的。不久前，美国前贸易谈判代表巴尔舍夫斯基即一语道破天机———美国失业率的增长与中国的产品出口并无直接关系。巴尔舍夫斯基公开表示，美国失业率居高不下，80％的原因在于其劳动生产率提高，此外，一些传统产业由于劳动力成本已转移出美国，因而导致美国国内的就业机会流失。

　　记：我们中国应如何看待这一问题？

　　朱：从我们的角度出发，需从正反两方面来看待美国对中国人民币汇率问题的指责。从负面角度看，美国的这些指责使人民币面临升值压力，更使人担心美国的极右势力会试图借机恶化中美关系。但从另一方面看，此次美国对中国的指责，与12年前克林顿大选时，与4年前小布什大选时对中国政府的指责，在内容和实质上有重大差别。12年前，美国将北京与巴格达相提并论；4年前，小布什将中国称为美国的“战略竞争对手”；现在，美国只能从人民币的币值、中国对美贸易顺差这些经济问题上做文章，而这正是中国国力增强的体现。因此，我们需要从两方面客观看待美方的态度。

　　与此同时，我们必须保持绝对清醒的态度，中美两国在文化、价值观、政治制度等方面存在重大区别，在“人权”等基本价值观方面的矛盾长期存在。美国的国家利益是其一切政策的出发点。从美国的整体战略意图出发，他们绝不愿看到一个能同其抗衡的中国迅速崛起，要千方百计地加以制约。这就更要求我们准确地把握形势，从中国要发展、要强大的根本国家利益出发，审时度势，处理好当前的中美关系，要接触、要解释，要晓之以理，使美方认识到处理好中美关系真正符合双方的国家利益。

　　同为大国，中美两国在文化底蕴、价值根源和政治理念等诸方面，均存在根本差异，但在经济理念上却存在着相似的共同点。与欧洲国家倡导平均发展不同，中美两国均主张经济增长是一国经济战略的出发点，促进私人部门发展是推动经济增长的主要机制之一。对于中国日前提出的“以人为本”的社会与经济发展战略，美国专家非常赞同，认为这是促进社会全面发展的有效途径，很有新意。

　　同时我们应当理解，鉴于美国2004年大选在即，各方出于竞选需要，都在寻求一个可以指责的对象，以转移民众对国内问题的部分注意力。美国也会继续在贸易问题上对中国施加压力，以争取最大限度的利益。

　　中国进口增长实际上快于出口增长

　　记：美国与世界其他经济体如欧盟、日本等之间，也经常出现经济争端。与这些争端相比，中美经济争端有何特点？

　　朱：在讨论中美贸易问题时，应强调3方面问题。

　　一是中美贸易争端有别于20世纪80年代的美日贸易争端。当时的日本在封闭国内市场的同时，极力出口本国产品，用大量贸易顺差赚取的巨额外汇进行海外投资，大肆并购美国资产，一时，从夏威夷到纽约，大量的美国资产为日本所拥有，美国人惊呼，当年太平洋战争时期日本人用军事手段达不到的目的，今天却以贸易战的形式取得了。而中国在获得对美贸易顺差的同时，国内市场开放力度很大，从包括美国在内的贸易伙伴进口了大量商品，与东盟、韩国等贸易伙伴之间存在大量的贸易逆差。中国的进口增长实际上快于出口增长。美国白宫经济顾问委员会也承认，中国对美国商品的进口有助于美国制造业的恢复。

　　二是中国物美价廉的产品，使得美国的广大消费者受益颇多。

　　三是中国对美国的出口产品，很多是由在华的美国公司制造后销售回美国的，而美国的大企业从在中国的投资中赚取了巨额利润。

　　近日，美国行政当局已基本认识到了上述事实。美国副财长泰勒公开提出：“汇率问题不能成为美中之间的政治问题。”美国财长斯诺也于10月30日在美参议院银行委员会作证时表示，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在暗中操纵汇率问题。这一官方表态，基本上为近来各方对人民币汇率问题的争论划上了句号。在国会方面，某些议员对中国的态度较政府当局更为激进，对此也需冷静看待，需看出隐藏在其表面态度之后的深层原因和矛盾。以美众议院中小企业委员会主席、伊利诺依州众议员曼兹罗为例，由于他的选区内中小企业集中，失业问题突出，为缓解来自选区内部的压力，他便在公开场合大肆攻击中国的汇率政策；另一方面，他也意识到中国市场的巨大潜力，因此呼吁美国应对中国开放高科技出口，放松对中国商业采购团和大公司的签证限制。这反映出美国国会议员对中国的矛盾心理，这也就为我们有针对性地开展工作提供了机遇。

　　目前世界经济总体呈乐观态势

　　记：关于世界经济前景及美欧日等经济大国的经济形势，世界主要经济机构和知名经济学家存在不同的看法，您有何见解？

　　朱：从全球经济的整体角度看，目前世界经济正处于复苏阶段，总体呈乐观态势。世界各主要经济体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经济复苏的积极迹象，美国的表现格外引人注目。美国商务部近日公布了最新的经济数据，继前两个季度分别为1．4％和3．3％的增长率后，美国国民生产总值（GDP）在2003年第3季度的增长率达到7．2％，远远超过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9月份4．5％的预测。这表明，美国经济已走出衰退的阴影，开始进入新的恢复增长期。如没有突发情况，预计今年美国经济全年增长率将超过4％，明年的增长率将为4．2％。

　　但是，美国目前急需摆脱的，是由于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在经济增速加快的情况下，失业率长期居高不下的困境。日前，美国劳工部公布的最新美国失业率，从原先的6．4％下降至6％，失业人数为800万左右，这说明美国的就业情况有所改观。对于就业问题，美国政府的目标是将失业率控制在5．5％左右。按照经济学定义，人们将失业率控制在4．5％以下称为“充分就业”，介于4．5％～5．5％之间是美国民众可接受的范围，超过5．5％则会动摇居民的消费信心。明年是美国的大选年，能否较好地解决就业问题对布什是否能够连任有重要影响。

　　日本自上世纪80年代末以来，经济一直处于萧条阶段，关键的失误之处在于其财政政策。由于美国的压力，日本不得不在上世纪80年代增加国内支出，造成巨额财政赤字。此后，日本政府对运用财政政策应对经济问题极为恐惧，因此，在上世纪90年代日本经济几次刚刚出现增长势头时，政府为减少财政赤字，又迫不及待地提高税收率，导致经济下滑。日本不敢应用财政政策应对经济衰退问题，结果是只能采用扩张的货币政策。但即使利率降至零，对经济也发挥不了刺激作用，反而使宏观经济调控工具失去作用。

　　尽管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与世行最近把对日本2003年GDP增长的预测调升至1．8％，但仍十分担忧日本经济的深层次结构性问题。综合看来，日本经济的主要问题首先集中体现在其银行体系的坏账上，这是银行体系的结构性问题；二是就业率持续下降的问题；三是日元与美元的汇率问题。目前，日元对美元汇率在108．4∶1左右，这不利于日本企业在国际市场的竞争。日本政府需经常大量抛售日元以压低其汇率，但即使如此也很难达到120日元兑1美元的预想水平。

　　欧盟是经济规模仅次于美国的全球第二大经济体，是世界经济的发动机之一。近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将2003年欧元区的GDP增长率调低至0．5％。对欧盟而言，目前其经济面临着两方面的结构僵化问题：一是劳动力市场僵化，二是金融市场僵化。再就是财政赤字的过快增长问题。按照《马斯特里赫特条约》的规定，欧盟各国的财政赤字不能超过各自当年GDP的3％，如果超过，第一年该国会被欧盟警告，第二年则会被征收罚金。目前，欧盟经济实力最强的德、法、意3国的财政赤字均已超过其GDP的3％，是否实施惩罚条款，欧盟内部争议很大。

　　欧盟各国需要面对的另一问题是欧元急速升值。最近欧元与美元的比价是1∶1．18左右，这对欧盟各国的出口不利。但欧元的升值对增强欧洲统一的信心非常重要，欧盟各国正利用欧元走强的条件发展欧元区债券市场，意在最终使欧元成为同美元势均力敌的国际货币。这也是在欧元十分强劲的情况下，欧洲中央银行仍保持欧元利率高于美元利率水平100％的重要原因之一。目前，美国的联邦隔夜拆借利率为1％，欧洲为2％。欧洲央行不愿为汇率政策的需要改变其利率水平，这是欧盟货币政策的出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