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记者 黄 念
发自华盛顿
美东时间12月7日，温家宝总理在纽约会见了五位美国著名专家学者，与他们探讨了中美关系进程中的有关话题。
会谈是在晚间进行的。应邀与温总理会晤的第一位学者是华盛顿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国际关系高级学院中国研究部主任大卫·兰普顿教授，另外几位学者是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主席哈斯、美国国际经济研究所所长伯格斯坦、摩根士丹利公司执行主席罗奇和史汀生中心中国项目部主任龙伯格。
兰普顿教授是一位已经对中国进行了30多年研究的美国资深学者，他曾担任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会长职务十年之久，现在还担任尼克松中心中国项目主任，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通”。他多次随美国政府官员代表团访问中国，会晤中国国家领导人，也组织过中美民间及学术界的互访。
美东时间12月8日下午，兰普顿教授刚从纽约返回华盛顿，一下火车即接受了《21世纪经济报道》的独家专访。因旅途奔波，兰普顿教授略显疲惫，但他还是欣然与记者谈了一个小时。在访问中，他谈及了向温家宝总理陈述的个人意见，并透彻地分析了中美关系相关问题。
兰普顿告诉记者，与温总理的会谈一共进行了一个半小时，每位学者首先就各自领域的问题，向温家宝总理简单陈述了自己的见解，总理向他们提出了一些问题，双方就台湾问题、中美经济贸易问题广泛交换了意见。
短短一个多小时的会谈，温家宝总理给兰普顿教授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是一个深思熟虑的人。他仔细倾听别人的谈话，如果他不同意对方的意见，会单刀直入地陈述自己的意见，我还很喜欢他流露出的一些幽默感”。
多年前，两件事促成兰普顿教授毕生从事中国研究，一是高中时代他的一位熟知中国历史的老师，使他对中国发生兴趣；一是美国深陷越战泥沼，兰普顿认为缘于美国对亚洲历史的无知，所以他下定决心研究中国。如今，不少美国青年学生慕名追随兰普顿教授到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研究中国，成为校园一景。
对温家宝总理印象深刻
《21世纪》：你对初次晤面的温家宝总理的印象如何？
兰普顿：我们的会面只进行了一小时三十多分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谈对一个人的印象未免有些浅显。但是我对温家宝总理还是有一个深刻的印象，我感觉他是一个深思熟虑的人。他仔细倾听别人的谈话，如果他不同意对方的意见，会单刀直入地陈述自己的意见，我还很喜欢他流露出的一些幽默感。
《21世纪》：你对中国新一代领导人的表现有何评价，特别是在外交政策上？
兰普顿：中国的领导人正在朝着更加深谋远虑的方向发展，我相信在胡锦涛和温家宝的领导下，中国政府会继续发展已经取得的进步，我对中国的未来充满信心。你可以看到中国新一代领导人越来越投入外交问题，他们的做法越来越多边主义，越来越具有前瞻性，而且中国的一些做法让邻国越来越放心。换句话说，新一代领导人在延续江泽民、朱镕基的外交政策，但进步得更快。我受到鼓舞。
《21世纪》：你们都谈到了一些什么问题？
兰普顿：因为这是一次私人谈话，我不方便引述温家宝总理和在座其他人的谈话。总的来说，他对我们谈到了台湾问题，我认为他可能会向每一个与他晤面的美国人强调台湾问题。我们还有两位美国经济学家在座，所以他对经济问题和贸易关系也很感兴趣，还有，他试图与我们探索中美关系进程的发展方向。
温家宝总理还非常关注美国人是如何看待中美关系，他关心的是中美关系的改善是一个长期的战略性的关系，还是一种短期的、技术性的关系。我个人认为，美国有意与中国发展长期的、战略性的友好关系，只有个别人认为只是一种技术性的关系。实际上，中国在安全和经济问题上，不仅在亚洲经济，而且在世界经济中已经非常重要，不论美国人认为是长期的还是短期的，事实上 我们在与中国建立一种长期的合作关系，我们没有什么选择。
《21世纪》：你们都与他谈了什么问题？你向他主要强调了哪些问题？
兰普顿：我们在座一共五位专家，每人首先简单地谈了一些自己的意见，然后温家宝总理向我们提出了一些问题，我个人的兴趣在中美关系的合作方面。
我首先强调中美关系比过去更加牢固和稳定。在尼克松和基辛格1972年去中国与毛泽东和周恩来会面时，两国的关系可比喻为一种“单腿关系”，中美要与苏联抗衡，所以让我们两国走到一起来了，这是一种鉴于安全考虑的关系；进入1980年代，两国的文化和经济关系也开始发展，但“安全”这条腿是最牢固的，因为我们要共同对付苏联的威胁，而经济和文化这两条腿却比较弱，不稳定。1990年代苏联解体后，安全这条腿被扔到一边。然后我们开始发展经济和文化合作，被称之为“经济文化两条腿”的关系。但是，自从911以后，安全问题再次成为中美关系中的重要问题，两国经济文化关系也越来越牢固，两国关系朝着多方面迅速发展。我认为，现在的中美关系是一种平衡的、多样化的、广泛合作的关系，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好。
不担心贸易冲突
要警惕台湾问题
《21世纪》：如何理解你所描述的中美关系“安全这条腿”？
兰普顿：我们两国在合作解决朝鲜核问题，中国对美国反恐战争有很大帮助，中国还为促成印度与巴基斯坦的和平共处起到建设性的作用。胡锦涛主席和温家宝总理都访问了东南亚，签署了一系列条约，这些都是美国很感兴趣的安全问题。同时，美国也重视中国的安全利益，解决这些问题都符合中国的安全利益，中美两国在军队上的交流也越来越多。我认为，中美在安全问题上的合作更加广泛，不像1970年代只是反对苏联的威胁。
但是，我也对温家宝总理指出，两国关系也存在很多问题。台湾是一个问题，朝鲜半岛是一个问题，还有一个经济问题。但是我认为经济方面的问题比较容易处理，因为中美双方在经济上有很多共同利益，所以有办法解决。我不认为人民币汇率问题之类的争端会导致贸易战。中国肯定不欢迎美国近期对中国三类纺织品出口限制和贸易保护主义，但这些限制不足中国出口总量的百分之一，而且美国的这些限制并不阻碍中国出口，只是对某些产品的出口增长率作一些限制。美国这样做是否合适，我们可以探讨，但是中美经济关系的总体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所以我对此不担心。
显然，台湾是一个最危险的问题，最近在台湾发生的事情正在威胁到地区稳定。地区性的稳定问题一直是美国的主要利益所在。我的观察是，陈水扁要利用海峡两岸关系来赢得明年三月的选举。他利用全民公投以推进台湾独立的做法导致了两岸关系的不稳定。美国不愿意看到区域性的不稳定，所以，美国正在尽力规劝陈水扁的不明智做法。
美国已经不需要一个名叫台湾的“不沉的航空母舰”
《21世纪》：美国政府是否已经对陈水扁发出警告？
兰普顿：我不是政府官员，不清楚政府的秘密，但我的印象是美国政府和外交部在公开和私下的场合都警告了陈水扁，美国国家安全顾问赖斯也在早些时候警告台湾，但陈水扁并没有听从美国政府的警告和规劝。我预料陈水扁只想取得选举的胜利，一旦如愿，他会采取一些行动来修复造成的损害，但他如果选举失败，美国如何看待台湾对他来说已经是无关紧要了。总的来说，美国对近来台湾的一些做法是不满意的，但美国也有少数人支持台湾。
《21世纪》：为什么美国国会总有一些人顽固地支持台湾？
兰普顿：我们有535个国会议员，不少国会议员从蒋介石统治台湾时期就开始力促台湾民主，所以国会议员认为支持台湾就是支持台湾的民主；他们力主保住台湾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一些国会议员与台湾有着长期的经济文化关系，如国会议员山姆，在台湾做了多年的研究，他有很多朋友在台湾，他们自然想保护他们在台湾的朋友。还有政治上的机会主义，反对党的国会议员总是找理由批评白宫的政策，民主党和共和党总是互相批评，包括台湾问题。
《21世纪》：美国是否希望维持台湾现状，“不统不独”是否是美国的立场？
兰普顿：当然，在这一点上美国有人持这种意见，但是美国人的基本共识是，无论大陆和台湾如何做，只要用和平方式解决就行。如果两岸发生冲突，很多美国人的总体思路是：应该保护台湾这个“小民主”以对抗这个“共产主义大中国”。但如果台湾和中国人民都同意和平统一，美国这方也不成问题。美国最关心的是避免动武和保护和平稳定。
《21世纪》：如果台湾真正回到中国，美国失去了对台湾的影响力，美国会接受这个现实吗？美国在台湾问题上的战略利益究竟是什么？
兰普顿：我认为美国未来的战略利益在中国大陆。我不认为台湾的战略利益对美国很重大。中国经济以每年超过百分之八的速度增长，从总量上看，中国大陆的经济已经让台湾相形见绌了。现在美国有航空母舰，有导弹，有远程战略武器，美国已经不需要一个太平洋上名叫台湾的“不沉的航空母舰”。所以台湾在军事上对美国的意义大为减少。美国在经济上和战略上支持两岸分离并无意义。美国与中国建立良好关系的意义却相当重要。但是，一些美国人不想抛弃他们的老朋友也是可以理解的。
布什在避免台海冲突
和选举连任间保持平衡
《21世纪》：中国已经公开表示温总理此行要与布什总统讨论台湾问题，要求美国不要向台湾出售武器。你认为布什总统将如何回应温总理？
兰普顿：我不知道布什将如何回答。从上周开始美国已经明确对台湾强调说“我们不欢迎台湾的冒险行为”，我设想布什会对温家宝总理说，美国对台湾的局势感到担忧，美国希望保持台湾稳定，并正在采取步骤解决目前的问题，但布什的话会比较委婉，因为我们的总统也要竞选，保守党（共和党）向来比较支持台湾。布什依赖于共和党的支持，力争连任。所以，一方面，他想避免海峡两岸的冲突，并对陈水扁的冒险行动很不满意。另一方面，他希望竞选连任，希望得到国会的支持，所以他必须审慎地保持平衡。但我可以肯定他会设法消除温家宝总理和中国人民的疑虑，美国政府反对挑衅性的、单方面的行为。
《21世纪》：布什总统表示过“反对”台湾独立？
兰普顿：他私下里用过这个词，但在公开场合他用的是“美国不支持”台湾独立，公开和私下有很大的不同。
《21世纪》：也就是说，布什要向温家宝总理表示“美国不支持”台湾独立的政策并未改变？
兰普顿：是的。我相信这是布什向温家宝表达的最基本意见，即美国对台湾政策没有改变。虽然陈水扁越来越咄咄逼人，我们会把他顶回去的。
我设想，美国还将向中国传达另一个信息，那就是中国大陆对台湾的一些举动一直非常聪明地保持克制，陈水扁正是想利用中国大陆的过激反应，趁机获选连任。但中国大陆并未落入他的圈套，我相信布什会劝中国继续保持克制。
中美关系走向成熟
《21世纪》：美国与中国在台湾问题上的不一致，以及在贸易问题上的争议，是否会成为民主党攻击布什政府的主要问题，从而在2004年总统选举中击败布什？
兰普顿：只要台湾海峡处于和平状态，美国经济在转好，这些问题对2004年美国总统选举不会有大影响。
美国人与中国人一样，最关心他们的经济状况。民主党向来与工会和工薪阶层比较接近，他们会利用失业和贸易赤字问题批评布什，但美国经济正在复苏，就业机会也在增加，所以失业不会成为大问题。大选结果很难预料，但与中国相关的台湾和贸易问题不会成为直接影响总统大选的大问题。而且即使一些共和党人不同意布什的做法，他们也不会选一个民主党人当总统。
《21世纪》：你预计温家宝总理的访问将会获得什么成果？同时，美国方面想达到什么样的效果？
兰普顿：我认为中美关系已经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要记住布什总统已经访问过中国两次，美国从未有过一位总统在首届任期内两次访问中国，他与胡锦涛主席在几大洲已经会见过三次，温总理这次来了，美国的财长和贸易代表近日都到中国访问过，以往很难见到两国的首脑和高层官员来往如此频繁。以往人们总觉得中美两国高层会晤会带来一个重大结果和达成一些重大协议。
现在两国在发展一种成熟的关系，两国领导人可以经常互访，交换意见，但并不一定要签署重大协议。最重要的是，我们经常在一起就重大问题交换意见，能经常调整我们的政策。
所以衡量访问是否成功，应该看他们是否能避免一些麻烦，这要比签署一些象征性的协议更有意义。我们可以称之为“预防危机”。我认为这是一个好的趋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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