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吴来发 整理 余英国

　　【提要】他曾是一名死刑犯。在狱中13年零10个月的时间里，他凭着顽强毅力，成为安徽省第一个取得本科学历的服刑犯；他还创造了6次减刑这一建国以来安徽省监狱史上的唯一；最终，他又在省、市、县领导的关爱下得以重返三尺讲台，成为一名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并获得了国家教委基础教育司的表彰……

　　爱人离心　推上极端路

　　1951年10月4日，随着一声婴儿清脆的啼哭，一个小生命降生在安徽省枞阳县汤沟镇江庄村。这个小生命就是我。我的童年充满苦涩。8岁那年，劳苦一辈子的父亲便过早地撒手人寰。是母亲，用羸弱的双肩担起我和3个姐姐一家五口人吃饭的重任。

　　贫穷如挥之不去的梦魇紧紧困住了我家。大姐、二姐乃至幼小的三姐，不得不过早地告别校园，跟着大人后面挣起了工分。“伢子呀，家里就只有你一个人读书了，你可要为娘争一口气呀。”当幼小的我背起书包上学时，母亲含泪抚摸着我的小脸，泪水纵横地说。

　　我并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1965年，我如愿以偿地考入了乡重点初中。然而不幸在随后到来：母亲病逝了，全家人的支柱也就倒了。初中毕业后，我只好回乡，做起了父辈同样的活计——躬耕黄土地。

　　当兵、回乡务农，随后发生的一切，让我又重新回到了起点。但是，正是这种经历让我赢得人生中的一次重要转折：1974年9月，“下过乡，扛过枪”　、“根红苗正”的我被大队推荐上了桐城县“五七大学”（桐城师范前身），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校园。

　　23岁了，此时不搏何时搏。我决心珍视这一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在“五七大学”，我读遍了一切能找到的书籍，并留下长达100多万字的读书笔记。

　　1977年，适逢历史机遇，我参加了中断已久的高考，并一举中榜。接到铜陵师专录取通知书那天，我一路飞奔到父母坟前。积蓄已久的泪水倾泻而出，在父母的坟前，我长跪不起。

　　1980年2月，大专毕业后，我被安排到汤沟中学任教。更让我高兴的是，自此以后我便能与女友小陈长相厮守了。

　　小陈比我小了4岁，我们两个刚一见面便溅出情爱的火花。小陈为我的忠厚老实所吸引。同样，我也被小陈的美丽所打动，我暗下决心：非小陈不娶。

　　相爱的日子是甜蜜的：两地鸿雁传书不断，互诉相思衷肠；放假回来后，小陈的小屋成为了我们两个年轻人的温馨浪漫之所。渐渐的，我们开始谈及婚嫁，约定1980年的“五一”节结婚。

　　婚期一天天的走近，我感觉到幸福正在一天天的向我招手。然而，令我始料不及的是，爱情之舟突然触礁。

　　“来发，你能否换一个更好的单位，毕竟教师的收入太低，而我的单位也不景气，我很担心，结婚后咱俩的日子咋过呀！”一天，小陈思索良久后对我说，“这既是我家人的意思，也是我真实的想法。”

　　我并未把女友的话放在心上，并试图作更多的解释让她明白：作教师是自己一生中最热爱的事情，即便是贫穷，也不会改变这一想法。然而，小陈并未为这一解释所动，我们之间发生了平生第一次的争吵。之后，便是一轮又一轮的“冷战”，两人的关系跌入了最低点。

　　但是，我始终坚信：女友会回心转意。在一面粉刷新房的同时，我把更多精力投入到教学上。苦心得到回报。1980年年终，我带的两个班级被双双评为先进班级，我也被评为学校优秀教师。然而，我与小陈的裂痕也在这一过程中越来越大，我们常为工作、结婚的事频频发生争吵，并最终闹出个不欢而散。

　　更让我极为伤心和恼怒的是，正当自己取得教学上一系列佳绩的同时，突然听到小陈家人四处发布的“宣言”：我女儿与姓吴的已经断绝关系了，看吴来发那一副书呆子样，将来谁敢把女儿嫁给他呀。

　　那一刻，我痛不欲生。一年多的爱情倾注了我全部的心血，没想到最终情断义绝。痛苦中，我想到了抗争。为此，我上门理论过，然而所面对的不是陈家的冷嘲热讽，便是连门都不让进去。

　　仇恨渐渐浮上了我的心头。“小陈啊小陈，这一年多了，我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你，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你，没想到你会如此薄情无义，”常常在深夜，我来到小陈的窗下喃喃自语，“我恨你呀，我恨你……”

　　仇恨一天天地吞噬了我的心灵，并最终让我丧失理智，走上了一条极端之路。1981年2月25日中午12时，我放学后腰别一枚体育教练手榴弹，去了一趟小陈的小屋，决心要与她来一个总清算。

　　小陈正在吃饭。看到我进来后，她没有理睬，并很快转过身继续吃饭。面对这一场面，再回想到过去恩爱情形，我感到所有的血在那一刻涌上了脑际。

　　我掏出手榴弹，恼怒地砸向了小陈的左耳部，一下、两下……“救命”，刚喊了一声后，小陈便再也没能出声，倒在了血泊中。

　　“一切都完结了。”我不停地说着这句话。时至今日，我仍然记不起是怎样离开现场，又是怎样走进派出所的。在当时，我的脑海始终浮现的是小陈死前的眼神——惊恐、伤心、出乎意料……

　　“我杀人了，你们把我抓起来吧。”在汤沟派出所，我放下带血的手榴弹，伸出双手等待手铐。

　　当天下午，小陈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死去。我也被押进了枞阳县公安局。

　　一个优秀教师的灵魂就这样的扭曲、毁灭了。

　　高墙内读懂人生

　　法网无情。1981年5月份，我被安庆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当年的7月16日上午9时许，我被押往安徽省劳改局入监大队服刑。永生难忘的是，数百名师生和乡亲们为我送行。“吴老师，好好改造，早日回来。”一句句话语，剜得我的心疼痛不已。那一刻，我回忆起上大学时，村里人欢送的场面。

　　17天后，我被押往安徽省阜阳监狱，开始了漫长岁月的服刑。

　　入监伊始，我万念俱灰，一度不吃不喝，欲图以此了结生命。很快，监狱方面发现了这一苗头。8月8日，监狱主要负责人亲自找到了我。在列举了许多死缓犯人通过改造提前获释、成为社会有用之材的例子后，这位负责人语重心长地说：“只有你自己，才能够矫正你扭曲的灵魂。”

　　这一席谈话让我稍稍振作起来，我终于不再消沉自怨。监狱方面起初将我安排在监区当材料员。没想到，我除了干好本职工作外，还积极地投身于废旧品利用工作，硬是凭着一种精神，从废料堆里扒出可利用配件价值达700多元，受到了大队的表扬。

　　我的手因为过度的劳动变得如馒头般肿胀。同监的犯人见我如此，直说我太傻：“死缓、死缓、牢底坐穿，再怎么表现也没用。”闻听此言，我没有争辩。相反，在心里回响起另一个“我”的声音：“你要悔罪，你要用劳动和汗水洗刷可耻的过去。”

　　随后发生的一切让许多人出乎意料：监狱领导让我参与办监狱小报。我拼尽全力，竟将一张面向全监犯人的小报，变成了全省监狱交流的示范报纸；继而，我又协助管教干部，全面对监狱里2000余名犯人实施系统文化教育，由于教学效果突出，我被评为全监狱犯人标兵，并先后两次立功受奖。

　　1984年6月，阜阳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受省高院的委托在阜阳监狱减刑大会上宣布，我服刑期减为有期徒刑18年，剥夺政治权利3年。

　　在喜悦之余，我更多想到的是将来重回社会时如何立身。在狱中管理人员的帮助下，我凭借一腔毅力，进行高等教育本科自学并参加了考试。在一次性顺利通过所有课程后，我开了安徽省内服刑犯获本科学历的先河。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我的古代汉语更以95分高居榜首。

　　我把满腔悔罪情绪融进了笔端。在劳动和自学之余，先后写出了上千篇（首）共计百余万字的诗歌、散文和通讯，并多次荣获安徽省劳改系统犯人诗歌比赛大奖，受到了省司法厅领导的好评。我苦心撰写的论文《服刑人员与商品经济》获华东地区劳改级专业报论文一等奖。1987年，我出席了安徽省劳改积极分子代表大会。

　　我继续行进在改造之路上：先后3次立功、20余次奖励，为此，先后6次得到减刑，成为建国以来安徽省监狱系统得到减刑次数最多的犯人，创造了新中国犯人改造史上的一个奇迹。

　　付出爱也赢得了爱

　　1994年12月12日，我走出了阜阳监狱的大门，踏上了回家的路。

　　在枞阳县城，我转了一圈又一圈，但始终不敢回汤沟老家。我实在没有勇气面对乡亲和学生们，也不知道乡亲们会以何种目光迎接自己的归来。

　　我最终选择了远走。在贵池市学习两个月的摩托车修理后，我来到铜陵，开起了摩托车修理铺。

　　1996年9月10日，汤沟镇中学校长方中泽历尽艰辛找到了我，他此行的目的是让我回中学任代课教师。方校长告诉我：中学里一位语文老师病了，是他力排众议，决定聘请我回来。

　　那一刻，我泪如雨下。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一辈子，还能够重返三尺讲台。第二天，我便回到了家乡，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校园。

　　一腔热情再度抛洒到学生身上，并结出了累累硕果：1997年11月15日，在全省初二语文知识竞赛中，我的学生获安庆赛区三等奖，在全镇6所初级中学中仅此一人；在1997～1998年国家教委基础教育司、中国教育报社联合举办的全国中学生征文大赛中，我的学生荣获二等奖，我本人被评为40名优秀指导老师之一；1998年5月，我任班主任的班级被评为市级先进集体。1999、2000年，我所带班级的语文成绩在全省75所中学里排名第三……

　　1998年6月13日，我的事迹惊动了时任安徽省委常委、省委政法委书记陈瑞鼎。在陈书记的关怀下，枞阳县委于1999年6月9日上午召开常委会，专门讨论我的安置问题。一年后，我成为有正式编制的公办教师。

　　爱情也一步步地向我走来。1998年9月份的一天，汤沟镇中学党支部书记王杏花把秀美端庄、小我17岁的姑娘桂菊带到我的面前，我甚至都不敢相信今生今世还会重逢爱情。

　　“我犯过罪，你不介意吗？”我不敢隐瞒自己的过去。“我都知道，可我相信你是个好人，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桂菊姑娘的一席话打消了我的顾虑。眼泪再度从我的眼里流出。

　　我终于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1999年11月30日，一个大胖小子——我们共同的爱情结晶降生了。尽管生活很清贫，但一家人的日子幸福美满。

　　……

　　人的一生只有几处关键性的选择，这选择绝不能出错。当然人避免不了犯错、摔倒，但是，一定得学会重新站立起来。我现在最大的心愿是，让我的学生都能成材，至少，让他们学会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不会迷路。

　　我愿意把我的经历告诉更多的人，也许，他们会从中有所汲取，有所领悟。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4年1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