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是一名普通的护士
现在惟一的工作是劝临终病人捐献自己的眼角膜
有人把她看做光明的使者
也有人总在躲避她的身影
如何应对厌恶与怀疑
面对行将离世的病人和他们的亲属
她又如何开口
面对面专访中国第一位人体器官劝捐员
人物介绍:
陈淑莹 26岁
深圳市眼科医院护士 深圳狮子会眼库专职角膜劝捐员
2003年5月至今
成功劝说9位人士在去世后捐献出角膜
2004年2月的一天下午,深圳眼科医院的角膜劝捐员陈淑莹赶到一家医院看望一位病人人,身患晚期癌症的汪先生刚刚同意在自己去世后向深圳狮子会眼库捐献眼角膜。
汪先生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父亲代替他在角膜捐赠卡上签了字。
陈淑莹与王先生握手。王先生哭泣。
陈淑莹:我要谢谢您。
王:很感谢。
陈淑莹每天的工作就是奔走于深圳的各家医院寻找像王先生这样的危重病人,并在适当的时候向病人和他们的家属说明自己的来意。从事劝捐工作不过10个月时间, 这位中国第一个人体器官职业劝捐者已经受到了舆论的广泛关注。近日,《面对面》记者在深圳对陈淑莹进行了专访。
王志:一共劝了多少例?
陈淑莹:现在有100多例,差不多上百例。
王志:成功率到底有多少?
陈淑莹:成功率,去年5月份开始上班,到现在总共劝捐成功九例。
王志:这个就是最顺利的。
陈淑莹:最顺利的,我没想到他爸爸那么开通。
昨天下午就我跟他爸讲,他爸当时说,我都说了哪有心情做这个事情,人都没了,命都没有了,还去帮什么人,他说我什么都想不了了,他说我就那么一个儿子,我是坚决不同意的。我跟他爸爸讲,我跟他讲你都知道你儿子在这里做了那么多年,连命都搭进去了,但是有谁知道,没有谁知道,后来我也跟他爸说,您可以把我当闺女,以后你在深圳,我把名片给他,你有什么事情可以打电话给我。
他说身后事你会过来吗,我说我会过来,他如果不行你随时通知我,我马上过来,我会送他到殡仪馆。当时他爸爸很爽快地说我同意。
如果捐献成功,汪先生的角膜将移植给两到四名患有角膜疾病的盲人,帮助他们重见光明。
中国现在约有200万角膜盲患者,角膜移植是帮助他们恢复部分视力的最好手段,由于角膜来源稀少, 每年只有5000人成为幸运者。陈淑莹要做的就是寻找眼角膜, 尽可能多增加几个幸运者。
陈淑莹曾经是一名护士,1996年从广州护校毕业以后,她来到了深圳市眼科医院工作。做护士的第六年,她参加了国际慈善机构狮子会深圳分会组织的“视觉第一中国行动”白内障复明手术医疗队, 在内蒙古和西藏她参与实施了数百例手术, 这次经历改变了她此后的人生。
王志:怎么会当上劝捐员呢?
陈淑莹:2002年8月份跟随姚晓明博士到内蒙古下乡做白内障复明手术,跟姚博士接触以后,听他讲过眼角膜捐献这个事情,当时纯粹是很好奇的一个心理,我就觉得那些亲人就快离去了,你再跟他的家属说这些话,当时自己的心里挺难受的,肯定人家不接受。
后来姚博士就跟我讲眼角膜捐献对捐献者本人还有他们的家属,能带来哪些意义,当时听了我就觉得自己首先是被说服了,因为他说捐献眼角膜,在自己身后还能帮助到两个以上的病人恢复光明,不仅是救了他们两个人,很多时候你可能还救了两个家庭,因为很多时候他们是主要劳动力。
我就想比如说我本人,我是非常愿意的,我就跟姚博士说以后如果有这样的事情,你能否通知我,我跟你一起去。
陈淑莹提到的姚博士名叫姚晓明,是深圳市眼科医院从事角膜移植的著名医生。1999年,他曾为深圳第一个眼角膜志愿捐献人向春梅摘取眼角膜,并移植给两名受益人。在此后的几年中, 姚晓明一直兼职从事角膜劝捐工作。
2002年他主持创立了深圳狮子会眼库, 为了扩大角膜来源, 第二年五月,他在眼科医院公开招募专职劝捐人员.,陈淑莹就是当时八个报名者之一。
王志:我听说报名的时候竞争都很激烈?
陈淑莹:对,我当时报名的时候大家都存在好奇的心理,大家都想试一下。当时有7、8个同事一起报名,但到最后确定,因为有一星期的时间,到最后确定可能就剩下四五位同事了。
我是到最后一天去报的,其实思想斗争了很长一段时间。
王志:怎么斗争的?
陈淑莹:当时家里的一方面压力,还有医院以前工作过科室的领导,也跟我说过,把困难摆出来,一二三点,你能不能做到。
王志:有哪些困难呢?
陈淑莹:当时我记得很清楚,六楼的科主任说,第一,你要有很强的心理素质,因为你以后从事的是每天都跟这些快要离开人世的病人,还有失去亲人的家属打交道。你可能还要去接触他们去世以后,就等于说你还要跟死人打交道。第二个,你脸皮要厚,有可能很多时候是拎着水果去,被人家赶出门,把你的东西丢到垃圾桶。家里方面,你能不能处理好这个关系,能不能说服他们,他们支持你,你才好去报名。
王志:你怎么考虑的?
陈淑莹:第一点,他们既然愿意去捐献眼角膜的话,我觉得他们是一个好人。他们身后,我帮助他们处理身后事,我在帮助他们,所以我自己觉得不害怕。第二个,我当时还跟主任说你把人说的太恐怖了,并不是每个人都是那么冷漠,他不会把你赶出门,把你的东西丢出来,他不同意可以拒绝,不会有那么多过激反应。第三个,家里的,从内蒙回来,我自己去接触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回来都慢慢跟我爸妈说。
王志:他们的反应呢?
陈淑莹:刚开始提我爸爸还好,我爸爸就说你自己想清楚。
陈淑莹:我妈妈反应比较强烈,她是属于比较迷信的那种,她现在每个月初一、十五都要烧香拜佛,她当时就说当初让你选择眼科医院,就是让你避免跟一些危重病人,要去处理这些尸体,避免你去接触这些东西,你现在反而要去选择现在没有人要做的事情,她会觉得不吉利。
王志:先生呢?
陈淑莹:先生刚开始不同意。
王志:理由是什么?
陈淑莹:刚开始那段时间经常失眠,睡不着觉,他就说像你这样能干多少年,到了你30多岁,体质差的时候,你的身体还吃得消吗。
王志:他们当时说的顾虑不是一点没有道理。你怎么说服你自己,你可能有这个条件。
陈淑莹:也不是,当时我心里也是好奇,
因为我也跟姚博士跑过几次,姚博士三言两语,有些家属就同意捐献。有时在想姚博士这种方式,都能把人家说服,我觉得一个女孩子来去讲,可能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可能有些家属又会更容易接受。
因为陈淑莹具备一定的专业知识,又会说广东最重要的三种方言, 最终院方选中她来担任眼库惟一的专业劝捐员。从2003年5月8日开始,陈淑莹不用再按部就班地上下班, 而是自己安排工作时间, 但是这份工作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王志:线索怎么找呢?
陈淑莹:一般我找医院的急诊科,比如脑外科,死亡率比较高的科室,脑外科、心血管、急救中心这些,跟护士长还有主任说,把电话联系方式留下来,有什么事情马上给我打电话。
王志:这么说你找了一个很轻松、很自由的工作?
陈淑莹:没有,这个压力没人想得到。每天早上起来看着大家提着包急匆匆上班,我有时坐在那里,我说完了,我现在要去干嘛。现在回想起那三个月,有时都说老在那三个月已经过去了,简直就像无头苍蝇,拎着个袋子自己撞,有些保安不让你进去。
因为很多医院一些医生他不敢通知你,因为他也是怕给家属投诉,家属会说他怎么知道我亲人的情况,医生来通知他说我亲人快不行了,是不是你们医院就放弃抢救了,医生有时刚开始很少会通知你的。
王志:你怎么跟家属接触,医生、主任可能都说了不算?
陈淑莹:刚开始,一听到说有这么一个病例的话,就会马上过去,直截了当地介绍自己的身份,很多时候遭到家属的反对、拒绝,因为他们一听到你是眼库的,他们立即就想到拿眼睛。
王志:人还在抢救,你现在就来打这个主意。
陈淑莹:他当时一下就说你不用讲,我也不想听你说,也不想见你,赶快走,几次都被人家推出门来。
王志:这时不委屈吗?
陈淑莹:当时心里还是很难受的,因为从来没有说去,没有遭受过这种事情,后来就想了想,现在还有以后可能经常要碰到这种事情。当时心里还是很难受的,后来自己学精了以后,我去的时候不会先表明身份的。
王志:那你以什么身份接近他们?
陈淑莹:很含糊,有时拿着一张报纸,比如一些交通意外,一些意外事故可能就在报纸上登,我就会拿着报纸,我说我是市民,看到这个报纸,过来看一看病人的情况,就跟家属聊,病人以前是干什么的,人怎么样,慢慢拉家常,等他比较接受你了,像朋友一样了,我就说有这么一个建议,你也不要介意,反正权利在你手上,就会跟他提出眼角膜捐献。
王志:病人家属告诉你我现在对你这个不感兴趣,你怎么样?
陈淑莹:再会慢慢跟他讲,留电话。像我们现在做的一般都是先看能不能为家属服务,以服务取得他们的信任。
死亡是个让人忌讳的字眼,可是做劝捐,陈淑莹必须要面对面向重病在床的患者和沉浸在痛苦中的病人亲属说明自己的目的。
王志:第一次怎么劝捐,怎么开口?
陈淑莹:我在报纸上见到的小男孩儿,才四岁,叫小迎澳,他是走在路上,被高空的木棍掉下来直接砸到脑袋,那时我在报纸上看到病人现在住在儿童医院,已经诊断脑死亡了。
我拿着这个报道坐在办公室,坐了一个上午,我老在想我应该怎么开口,然后去了看到他父母两个人在那里,我就拿着报纸说我是看了报纸以后过来的,他妈妈很开心,她说你坐,谢谢你,你还那么关心小迎澳,特意过来看他。我说我来看一看小孩儿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就跟他妈妈聊天,聊完以后就问他妈妈,像小迎澳如果病情治疗无效,走的话,你们有没有什么打算。本来想好跟她说要把小迎澳那么小,把他生命的一部分留下来,我们做个纪念,你要想想小迎澳还有眼角薄膜在这里,想说这些话,但是他母亲出乎意料的说他走后,我要把他所有的东西都烧掉,骨灰、照片,以前用过的衣服全部都不要,要让他没有一点痕迹,她说我要当我没生过这个小孩儿,我一看到他的东西就要想起他,我这辈子就完了,从此就当没有这个小孩儿,我一听就懵了。
王志:事先没有问你是干什么来的吗?
陈淑莹:我跟他说我是看到报纸过来的,当时他也没问太多,就聊天,后来他爸爸一听就怀疑了,他说你是干什么来的,我赶快把名片递给他,其实我是眼科医院的一个护士,我觉得小迎澳这样走了太可惜,看能不能为他做点事情,起码让他年轻的生命,在世界上他还没有参加工作,还没有结婚,哪里都还没有去过,很多东西他都没有享受过,我们把他部分生命延续下来了。
王志:他父母的反应呢?
陈淑莹:当时他妈妈没说话。
王志:爸爸说话了吗?
陈淑莹:他们都沉默,我把资料赶快拿给他爸爸看,我说你看看这些资料,现在有很多很多好心人在身后主动要求来捐献,就因为想到自己还能帮助到别人,看到这些资料以后,他妈妈就说需不需要做手术,他当时就问,后来我说这个手术是非常非常简单的,就十分钟。
王志:最后成了吗?
陈淑莹:他爸爸就说你让我们再考虑一下吧,没有成。
王志:你做那些会不会觉得自己的辛苦白费呢?
陈淑莹:没有,我就觉得非常可惜,因为当时也是没经验,我那时候不应该走,应该一直陪在她身边的话,等她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再慢慢跟她讲,可能会讲通的。
在劝捐中,陈淑莹总是小心维护着与病人家属建立的信任关系,但是意想不到的事还是发生了。2003年8月,洪先生的侄女遭遇车祸,已经脑死亡,经过陈淑莹的劝说,洪家同意在病人身后捐献出眼角膜。
几天后病人去世了,但洪先生却怀疑陈淑莹与医生串通,不及时救治,拒绝捐献, 并且声称要把陈淑莹告上法庭。
陈淑莹: 当时我听到他这种想法的时候,我实在接受不了,我想了想,后来打电话给他,我说在我们这段时间的相处,你还不能把我当成朋友也没关系,你捐不捐眼角膜也没关系,我当时帮你办理这些事情的时候也跟他讲了,我帮助你,你不必要想到你帮我,我是不是一定要捐,决定权在你手里,你同不同意都没关系。但我现在帮你是作为朋友,你也把我当朋友,我也把你当朋友。
王志:可能人家眼里你动机不纯?
陈淑莹:是,公开地很多人还不知道有这么一个部门,很多时候病人先会讲我把角膜捐出去了,你能得到多少钱,你肯定拿出去卖很多钱,他们会有这种疑问,我会带一些文件,我们也是红十字会的一个委托单位,您亲人的眼角膜捐献出来,红十字会有权接收,我们是一个委托单位,我是公职人员,我从中得不到任何利益。
王志:但是手术确实是有偿服务的。
陈淑莹:就像献血一样,无偿献血,有偿使用。角膜处理费,我们现在要买保存液,角膜一定要保存在保存液里,才可以保证它的质量,其实像我们医院现在开展劝捐员,其实眼库现在一直都是亏本的,因为眼库本身不是一个盈利机构。
王志:还有第二关呢,你怎么帮助病人家属过第二关,传统的观念来说,毛发都是父母所生,更别说角膜,别说人体器官了。
陈淑莹:比如有些家属会跟我说,他某某亲人生前非常乐意帮助别人,是非常好心的一个人,我就会跟他讲,如果要他本人知道的话,他一定会愿意做这个事情。
王志:你说这个话的时候心里有底吗,还是信口说来?
陈淑莹:一般都会拿这样方面打动他,看家属的要求,比如家属直接就跟你谈我可以捐,但你可以给我多少钱,像这个你跟他讲再多的荣誉,献爱心,造福社会,你给他讲再多他都不会听。
王志:怎么办?放弃?
陈淑莹:没有,我跟他讲器官买卖是违法的,谁都不敢做,我说你如果觉得把亲人的眼角膜拿出来卖,你的心里也会一辈子都不安心。
王志:你告诉他你心里不安,要了钱不安也是你说的。
陈淑莹:献出这个爱心,是在帮助别人。
我劝说你们做这个事情,我自己也带着捐献同意书,像我现在每天这样在外面跑,我发生意外的机会也比较多,我也跟我们家里人讲好了,如果我有哪一天发生意外的话,我肯定要捐献眼角膜的。
王志:现在你的工作到底跟原来相比有什么改变呢?
陈淑莹:现在每天都是紧张状态,电话一响我就不知道是哪家医院有事了,或者哪个捐献者看不行了,特别是手上有病人情况已经很不好的时候,晚上睡觉几乎手机都放在耳朵旁边,怕听不到。
晚上都睡的不是很好,我记得有个病人是在半夜去世的,你就得半夜起来马上得走。还因为这个事情跟我老公吵过架,他不同意我出门,两个人在家里吵了,我后来跟说你不让我出去我也要出,让我出去我也出,反正晚上肯定要出去。
王志:因为你这个态度,你老公就应该反对这个工作,因为你影响生活了。
陈淑莹:他当时考虑安全,你晚上一个人三更半夜出去,你有什么工作干嘛不白天做,我说病人不会选择白天去世或者什么时候去世。我跟医院说好,24小时随时给我电话。
在劝捐过程中,一天夜里,陈淑莹接到深圳一家医院的电话,一位名叫董滨的身患重病的男孩主动提出要捐献眼角膜,这是陈淑莹从事劝捐以来接到的第一个主动捐献电话。
(看望董滨)
“董滨看到吗?能看到这些鲜花吗?这是送给你的。”“捐献角膜把光明和高尚留给人间。看到吗?”
王志:你是第一个职业的劝捐员,现在还是惟一一个,现在角膜捐赠、角膜材料缺口那么大,对你来说不是杯水车薪吗?
陈淑莹:以后队伍会越来越强大,现在大家的意识转变,市民自己自愿踊跃来报名的也会越来越多。
王志:有吗现在?
陈淑莹:签的志愿者的有很多,现在有几万份,说明大家对这个事情还是非常接受的,只是一个过程。
王志:你选择这个职业的时候你没有想到我要换一个工作吗?这些都应该是在考虑当中的,你没有想过吗?
陈淑莹:也有想过,当时不是雄心壮志的说我要一直做下去,我当时还跟我老公说,我也去试一下,看一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
眼角膜捐献在深圳,三年以后就会像无偿献血一样,大家会踊跃自己报名,而不用人家劝说,有一个过渡。当时我就在想这个工作不会做的长久,很快就会失业。
在深圳市眼科医院里悬挂着两个牌匾, 30名角膜捐献者的名字永远留在了上面,这些名字的后面还记录了72名患者重见光明的动人故事,这个名单还在不断地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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