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驻京记者 徐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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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时间能回到2003年7月20日,“芜湖学术打假事件”肯定是以另外一种方式演绎。才半年多时间,卷入其中的两位主角都已憔悴不堪。虽然当地法院已作了一审判决,但两位主角的真正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
“我已经50多岁了,等打完了这场官司,我就从院长的位置上退下来,让更有能力的人来做。”今年3月7日,在和《南方周末》记者近4个小时的长谈后,宋建国有些茫然地整理着桌上一大摞证明材料。
宋是皖南医学院院长,教授,日本爱媛大学医学系论文博士。去年7月20日,一篇出现在皖医校园网上的揭发材料让其如坐针毡。该揭发材料称:皖医存在严重的学风不正甚至学术腐败问题,而作为一院之长的宋,就假冒博士领取了学校6000元奖金。
“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学位,自己心里是清楚的。姑且不说院长要起示范表率作用,作为一名科研人员首先应正确界定自己的学历,这是做人的底线。”一些人在网上留下了自己的评论。
校方很快删除了这份材料。然而,几天后,“皖医学术打假网”悄悄在校园的局域网中蔓延开来。名为“皖医人”的创办人开始公布大量的调查材料,不仅“证实宋的博士学位确实有问题”,而且“很悲哀地发现在他的论文中也存在着严重的自我剽窃现象”。
另外,多年来,皖医并没有成立正式的学术委员会机构,而在学校各种申报材料中的“学术委员会主任”一栏中,宋总是“当仁不让”地填上自己的名字。“没有学术委员会的学术委员会主任”,被列入宋的“虚假名片”。
“皖医人”似乎还很懂得如何引导舆论,他不失时机地撰写了名为《可恨的假博士,可悲的院长》的评论,宋被描述成“一个欺世盗名、弄虚作假、连学校6000元钱也要骗的院长”。评论说,“院长如此,悲哉,皖医”。
这个“皖医人”是谁?校方展开“人机锁定”调查。为了躲避学校网络中心监控,“皖医人”干脆把“皖医学术打假网”搬上了互联网。一时间,“芜湖三假院长宋建国”成为学术打假的热门话题。
宋说,他是“经历过运动的人”,要不早垮了。
“实际上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是谁做的,我曾在工作上纠正过他的失误,于是他耿耿于怀,伺机报复。在动机上他不是真正的学术打假,而是要借学术打假进行人身攻击,达到他的个人目的。”宋激动地挥动着手臂,袖口处露出来的毛衣已有些破损。
宋“很清楚”的人,是本校科研处副处长,教授,中国科学院上海脑研究所神经生物学博士汪萌芽。2003年10月21日,芜湖市公安局公共信息网络安全监察科在皖医“例行检查”时,发现汪“行为反常”。在要求汪交出其电脑登陆密码后,网络警察“经校方同意”带走了电脑主机。
汪的文件夹被打开后,大量调查宋的材料顿时一览无余。警方还在文件夹中发现了通过“皖医学术打假网”公布的邮箱申请互联网域名服务的回复邮件,而没有密码,是无法读取这些邮件的。汪被认定即是“皖医人”。
2003年11月10日,宋以一名普通公民的身份将汪告上法庭,起诉理由是:名誉侵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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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此次被卷入“风暴”中心,是从领取学校6000元“人才奖金”开始的。
2002年10月10日,皖医下发了《人才引进与管理暂行办法》的通知。为稳定院内高层次人才,学校决定“凡在职职工获得博士、硕士学位(指国民教育学位)者,分别给予6000元和2000元的一次性奖励”。半年后,宋领取了这笔钱。
在日本的高等教育中,对博士学位研究生根据其不同情况,或颁发博士学位证书,或颁发课程博士学位证书,或颁发论文博士学位证书。其中,课程博士必须经过4年全日制课程学习和考试,并通过论文答辩方可获得;而获得论文博士不用上课,只需同时提交3篇相关论文(两篇已发表,一篇未发表),通过论文答辩即可。
据了解,宋于1987年获得日本川医学奖学金进入爱媛大学攻读论文博士,他是当年安徽省惟一考取该奖学金的考生。这项奖学金由日本川财团设立,从1985年到1994年10年间,每年资助100名中国医疗卫生系统的科研人员赴日研修。
“由于论文博士不用上课,学校在论文答辩时对它的要求更严。另外,论文博士具有工作实践经验,科研能力也往往比课程博士强。”宋说。
北京大学第一临床医院皮肤科副主任冫余平也在这批研修生之列。他获知宋被质疑的消息后,特地发来一封签名信以示支持。“根据很多日本大学研究生导师的观点,论文博士学位的水平和含金量实际在课程博士之上。我本人在获得日本的论文博士回国后,医院十分重视,立即分配了住房,第二年就晋升了副教授。”他在信中说。
然而,汪的问题是:论文博士只有学位,没有学历,它显然与学校文件规定的必须是经过国民教育的博士不符。你既然是论文博士,就应该确切地注明,而不能省略博士前的“论文”二字。
记者随后以个人申请办理日本论文博士认证为由来到国家教育部认证处。一位负责日本学位认证的官员明确地答复说:“我们只能证明你是否有日本的论文博士学位,至于能不能享受博士的待遇,要看你们单位的具体规定。论文博士没有学历,它和博士是两个不同的学位。”
这似乎偏向了汪的批评:“你既然不是博士,又领取了只有博士才能享受的奖金,就是假博士。”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知情人说,在领这笔钱时,宋已进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不领,等于自己不承认是博士,而以前在职称晋升和项目评审上都填了“博士”;要领,又可能招来非议。
在宋的一系列论文中,汪也发现了“致命”
的漏洞。例如在宋于不同刊物发表的两篇从标题、实验方法到实验结论都几乎相同的论文——《中药方剂桂枝汤的时间药理学》中,一篇给小白鼠的用药是8克,而另一篇是30克。
“一稿多投不说,到底哪个数字是准确的?用药剂量差了4-5倍,而实验结果,包括数学拟合的结果都一字不差。这是典型的伪造数据和自我剽窃。”汪说。
宋对此的解释是,这个实验最先是在日本做的,回国后又进行了更深的研究。在日本用的是经过高度提纯的药物,而国内用的是没有提纯的生药材,两者实际浓度不一样。
“日本的提纯工艺很先进,我们经常要熬成一大碗的中药,他们可以做成一小袋粉末。”这立即让记者作出了合理的判断。然而,这个解释在汪那里却通不过:他敢说是做的两个实验?莫非用的是同一批老鼠?否则生物个体的差异也会导致不同的实验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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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3月5日,芜湖中院民事审判一庭庭长毛业英宣读了对该案的一审判决:1.汪萌芽在“皖医学术打假网”以“皖医人”的名义发表的《可恨的假博士,可悲的院长》等7篇文章中存有诋毁、诽谤、侮辱宋建国的言辞,构成了对宋建国的名誉侵权;2.汪萌芽立即停止侵害,在其个人网站上删除有关言辞,并在不能删除及传播范围内消除影响、恢复名誉、赔礼道歉;3.汪萌芽向宋建国赔偿精神损害抚慰金1万元。
“就本案来说,宋是受害者。学术讨论要有度,不能造成对他人的人身攻击,被告的行为超出了学术讨论的范畴。”宋的律师陶征出示了教育部留学服务中心关于宋日本论文博士的确认证书,“打假是要用真来打假,而不是用假来打真。你不能说他是假博士,甚至说是水货。”
对于这个审判结果,汪的律师沈曙光表示早在意料之中。“因为他们是原告,法院会根据他们的起诉书来调查,从而回避宋是否学术造假这个关键问题。这个我们在法庭辩论时就意识到了,所有这方面的材料都被法官视为‘与本案无关’。”
但他坚持对原告从芜湖市公安局公共信息网络安全监察科获得汪电脑内证据的合法性提出质疑:这是一个民事诉讼案,公安机关怎么能用“因国家安全或者追查刑事犯罪需要”才能行使的干涉公民通信的权力协助原告取证呢?
“法官不仅要严谨,而且要超出常人的严谨。”沈律师指着判决书说,判决结果连谁来承担诉讼费这一项都漏掉了。
果然宣判后还不到1个小时,毛业英法官就来电要紧急召回判决书,原因是“还有一项未判”。
为了应对这场官司,汪在半年内“恶补”了大量法律方面的知识。“我现在是被告,尽管我已表明十分了解并支持这个事件,但你要证明就是我做的,还要拿出更可信的证据来。”他说。
他担忧的是,如果今后法庭都是按照这种思路来处理类似事件,那么学术打假将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如果你指出一个人在学术方面有10个问题,哪怕9.5个的内容都是对的,但只要有0.5个是有出入的,你就有可能被裁定侵犯他人名誉权。
他告诫其他从事学术打假的人说,只就学术本身的内容展开讨论,千万不要发表过多的评论,这极容易被人家“抓住小辫子”。
“这是一个三败俱伤的结局。汪输了官司,宋的学术问题将面对更多的关注,而皖医的声誉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一位皖医教师评论说。
而如果在早期,双方能够坐下来面对面交流,及时检讨和纠正错误,学校采取正确的处理措施,或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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