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鸣

　　●现代新造节庆的极度频繁正在使日子过度节庆化，因而特殊的日子的神圣性被平庸化，节日正失去其独特的历史性。正是在这里，隐藏着现代人对于传统和历史文化遗产的根本两难

　　●人类社会是一个整体，今天我们又面临全球化的态势，各民族之间相互借鉴文化传统，进行古为今用、外为己用是一个常态

　　●今天最引动我们反思的是，片面的“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和消费主义，如何使已有的节日多少变成了所谓“促销的时机”和“旅游的项目”。事实上，作为节日的本真的人性的共鸣、道德的向往和社群的凝聚，应该更努力加以营造；节日应当充满生命的感恩和生活的喜悦

　　韩国意欲申报端午节（后证实为“江陵端午祭”）为世界文化遗产，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即引起了我国各方人士的关注。有人追寻此事的真伪，也有人呼吁“保卫端午”，但阅读对此持各种不同观点的文章，我们更多地发现的是一种健康的心态和开放式的讨论氛围，这既充分表明我们对于无形历史遗产的高度重视，也反映了国人一种开放的人类意识。进一步分析，我们看到，韩国的国旗早已采用中国文化的事象——阴阳八卦图，这种移植他国的文化传统的现象在人类文化史中十分多见，因此，“端午节”文化传统的归属问题的发生应促使我们从更深的层次上反思文化传统的整个问题。

　　多年来，我们对于“传统”也作过许多探索，既有推陈出新、移风易俗、改造旧风俗旧节庆的实践，也有像祭黄帝祭孔子等努力恢复民族传统文物典礼的做法，但如同中国的“七夕”远远比不上情人节那样，唯一被定为国定假日的春节也渐渐成为一种休闲“黄金周”，蕴含其中的民俗文化意义越来越淡薄。而对清明节、中秋节，老百姓虽然保持着自发的节事活动，但在旅游节、电影节、音乐节、狂欢节，乃至啤酒节、美食节等现代新世俗节日层出不穷的蜂拥之中，也十分不显眼了。节多人不怪，现代新造节庆的极度频繁正在使日子过度节庆化，因而特殊的日子的神圣性被平庸化，节日正失去其独特的历史性。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简单地为了“保卫”民族文化而提议增加一些甚至许多“传统节日”，不但难逃今日诸节日的宿命，而且，真的隔天有节日，大家既会吃不消，也会厌倦的。正是在这里，隐藏着现代人对于传统和历史文化遗产的根本两难。

　　最近以来，作为对于一段时间片面追求西方风格拆除民族建筑等的回应，不少专家提出“修旧如旧”的口号，这对于保护我国民族历史文化遗产起到了很好的作用，但由于没有深入思考、研究和规划，在全国范围里，已出现了为“修旧如旧”全城动迁之类的做法，结果却做不到真正“如旧”，因为居民都无可避免地当代化了。所以，必须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去对待“旧”和“传统”的问题，不能简单地从主观愿望和热情出发。

　　从深层次看，无形的节日，不是一件可以简单保存、收藏、争有的“物件”，毋宁说，这些以时空形式出现的“传统”和“文化”，是一种具有生命的活体，印第安人称之为“生命之坛”，盛载民族和个人生命及其意义的容器。历史和文化的当代研究已揭示，例如，在著名新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等著的《传统的发明》中说：“那些表面看来或者声称是古老的‘传统’，其起源的时间往往是相当晚近的，而且有时是被发明出来的。”因而，节日的名称是过去的，而其仪式和活动却由当下实践的要求而不断被发明和改革。用近几十年来世界对待历史文化遗产的“后现代文化”原则来说，就是“创旧”（Detourenement），例如贝聿铭设计卢浮宫的金字塔，伦敦泰晤士河边上的旧电厂改建的现代艺术博物馆等，都是“创旧”的新经典。而“传统”在历史长河中的演变和再创，始终内含着这样一种生生不息的机制。我国的敦煌艺术宝库，就是吸收世界各国文化（多达20多种语言文字的文献进入藏经洞），对各民族传统进行“创旧”而形成一种全新文化。因此，必须看到，人类社会是一个整体，今天我们又面临全球化的态势，各民族之间相互借鉴文化传统，进行古为今用、外为己用是一个常态。今天被我们看作西方节日的复活节、圣诞节其实本是东方（中东）的节日，其宗教意义也是在文化演变过程中逐步依附到原本已存在的、与季节和农事有关的更早的传统节日上去的。

　　值得加以严肃关注的，倒是这种“创旧”所体现的内涵：追寻节日内在的精神，与时俱进推陈出新，发挥“传统”的当代人类意义。申报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及相关的保护事业，正是这种意义上的“创旧”。因此，各民族在争取本国“传统”成为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立项的努力中，包含着动员政府和人民重视本国文化遗产、重视与世界的交流的良好意蕴；有共同文化之缘的各个国家（有的是文化的源头民族）产生一些对某一文化传统的“正统权”之“争”，这也是很正常的，但我们真正瞩目和需要付出辛劳的，是如何使旧传统在再创造的生活实践中，成为人民广泛认同、自觉遵循和爱护的生机勃勃的人生节目。一定要记住，文化及其传统的真正存在之处，是当下的亿万普通老百姓的活生生的生活。

　　因此，今天最引动我们反思的是，片面的“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和消费主义，如何使已有的节日多少变成了所谓“促销的时机”和“旅游的项目”。事实上，作为节日的本真的人性的共鸣、道德的向往和社群的凝聚，应该更努力加以营造；节日应当充满生命的感恩和生活的喜悦。而我们注意到，韩国对于端午节，精心策划和仔细规划的正是“1967年列为其国家级第13号重要文化遗产”，以及近年来年年举行上百万人次参与的隆重的盛大艺术庆典活动。这不能不使我们加以反省而急起直追。文化传统眷顾真正热爱之，并与之融为一体的人们。我们伟大而丰富的无形历史文化遗产，是应当理直气壮地在信息时代、知识经济、体验产业、创业产业的今天，转化为“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为民族利益和经济服务的。但只有抓住了文化和传统的内涵，才能真正做到这一点。避免“破旧”和“复旧”两个极端，走“创旧”之路，是一个路径，也是一个值得我们深思的重大课题。

　　（作者为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