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一把靠背椅,再摞一张方凳,又加一张小板凳,颤颤巍巍地踮着脚尖,够着了够着了。我终于在大衣柜顶端摸到父亲藏起来的《红楼梦》,一身汗,两手灰……那年我十岁。
那本《红楼梦》,线装,竖排,繁体,是四卷本中的第三卷,头与尾都残了几页,故而第一面上就是“柳家的果遣人送了一个盒子来。春燕接着揭开看时,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又是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莹莹绿畦香稻粳米饭……”
有红香,有绿玉,有酒意盎然,美味且情趣,我读得快要背下来,口舌生津,只是———这顿饭是送给芳官吃的,而她不过是妓婢之间的女优,千伶百俐的小丫头,因为宝玉宠着,抬得高了,那么,正经主子每日又吃的什么?
宝玉挨过板子后,借势撒娇,想吃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借点新荷叶的清香”,我刚觉得有点意思,旋即见凤姐吩咐厨房里拿几只鸡———永远的鸡。
厨房总管柳家的说:“算是连姑娘带姐儿们四五十人,一日只管要两只鸡、两只鸭子,一二十斤肉,一吊钱的菜蔬……”我只愁她们如何保持体形,难道不怕上火,未必她们也有“战痘的青春”?
我看书,向来爱看饮食男女,吃喝拉撒,因它的热络活泼,仿佛黄昏时分,家家户户窗子里都喷出油烟来。格外粗糙的那些,反而更有俗艳鲜活的风情。
《醒世姻缘传》是一本不大有人提起的书吧,但我喜欢。它用词竟可以跳脱若是:丈夫的妾诞下遗腹子,为晃家续后,“喜得晃夫人狠命地夹着腿,恐怕喜出屁来”,还有,小官员讨了两个妾,命名为“荷叶”、“南瓜”,因为“荷叶南瓜都是会长大叶的!”它可不跟你来什么“袭人媚人可人”。
它里面小财主请地方官的饭局是这样的:两碗摊鸡蛋,两碗腊肉,两碗干豆角,一尾大鲜鱼,两碗韭菜烩豆腐,两碗煎的藕,两碗肉胙,鸡汤,锅饼,大米薄豆子,各自醉饱。———也只求醉饱而已,多么微末的要求。这还是男子汉在应酬场合,富户人家的主妇在家里请客:四碟小菜,一碗腊肉,一碗煎鸡子擀的油饼;白大米连汤饭———强调一下,是白大米,而非高粱糙米,不是不矜然自喜的。
书中第一反角,是个坏透的女人,作者极其口诛笔伐,但她去逛庙,也不过吃着麻花、馓枝卷、煎馍馍,喝着川芎茶,掏着那没影子话,没一项超过乡里人进城的开支,就已经引得没千没万的男人相跟着。叫人觉得,这就是作者整日吃在口里,看在眼里,周遭人都这样过着的日子。写得那么扎实,像个泥脚印踏在白布上,鞋底的花纹,来路上的泥泞灰尘,全烙上了,一丝样儿也不走。
时光使最刺眼的血迹化为碧玉,隔着几千几万年来看,古时是美丽的。先秦两汉仿佛炉火动天地的红彤;唐代长安是黄金盛世;宋代如青瓷般悒怨哀愁;连明清的鸦片都泛着妖艳的焦香……但《醒世姻缘传》不是这样的。书中的生活跟我们一般,只更艰难,贫瘠,老百姓挣扎着向老天爷要些粮食,向官府要些慈悲,荀且偷生,尽量地活得好一点。
百万字的大书,两代姻缘,上百口活灵活跳的人,桩桩件件都热闹,却禁不住它自己的的蛮荒与苍凉。也许,就为了它是如此严酷的,几近冷血的写实。
或许,要与《红楼梦》对看,才知道红楼里的泼天富贵究竟是自何而来。而写吃食最热闹的,还是《金瓶梅》吧。
动不动“大盘大碗、鸡蹄鲜肉肴馔拿将上来。银高脚葵花钟,每人一钟。或者登时四盘四碗拿来,桌子摆了许多嘎饭,吃不了,又是两大盘玉米面鹅油蒸饼儿堆集的”。
字里行间又充斥着无穷无尽的贪欲,与妻子扫雪烹茶,也是:“一碟鼓蓬蓬白面蒸饼、一碗韭菜酸笋蛤蜊汤、一盘子肥肥的大片水晶鹅,一碟香喷喷晒干的巴子肉……”鼓蓬蓬,肥肥的,香喷喷的,他对饮食的偏嗜与对女人的爱好并无二致。而直到最后以身殉欲,他都永不曾餍足过。
最碍眼的一段,我记得。是在欢爱前后,李瓶儿洗手剔甲,做了些葱花羊肉一寸的扁食儿(饺子)给西门庆吃,这样粗犷、普通、合家欢的伙食。没有花、音乐与酒?不必调情?或许,《金瓶梅》里的世界原与情无关。
却又处处有着曲折流离,一如那幽暗里不知何处隐隐的光。有一坛茉莉花酒,是以茉莉酿酒,抑或在醇酒上洒满一层层碎香的茉莉花瓣?一夕西门庆起床,急着要吃荷花饼、银丝胙汤;寿筵上的酥油泡螺,浑白与粉红两样,上面都沾着飞金,西门庆看了,不由得记起,李瓶儿在世时最会拣这个———对他身边的女人,他原来也曾温柔想念;还有衣梅,不过寻常话梅,但细甜,用橘叶裹着,一如着衣……
这里那里偶尔地点缀,也少人留意吧。就好象潘金莲,她竟是如此如此地寂寞,要在大雪的夜里弹琵琶。而她苦苦等着的男人,已经回来了,却在另一个女人房里……
灯元之夜,潘金莲搭伏着楼窗子,往下观看,探着半截身子,口中嗑瓜子儿,把磕了的瓜子皮儿都吐下来,落在人身上。像每天下午四五点钟酣畅的阳光底下,公共汽车上常常拥满中学女生,大声说闲话,尖叫,笑,零食不断,果核、果皮、包装纸扔得到处是,可是因为那么饱满的青春,一切都是可原谅的。
潘金莲手里的瓜子皮儿,纷纷扬扬,纷纷扬扬,像落花,像鞭炮半焦的红屑,像一去就不肯再回的青春小鸟……
来源:青年时讯 文/叶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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