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志家

　　包军昊想到这个题目时，是我同他合作姐妹换肾的节目。哪一对来自东北农村的沈立华、沈立波姐妹，妹妹因肾衰竭而濒临死亡，需要做肾移植。姐姐找到大夫，说拿我的肾吧，我是家里的老大。我问沈立华当时是怎么想的、怕不怕？她说：“不怕，拿我的肾可以省一些钱啊，我家里没有钱，帮不了妹妹什么，我又不能看着她死。”沈立华觉得给妹妹捐了肾以后，最对不起的是自己的丈夫，她说摘了一个肾，自己就再也干不了地里的农活了，家里本来劳动力就少，还有两个孩子，以后全家就只能靠丈夫他一个人了。最后这个节目叫做《让亲人更好的活下去》。

　　拍完了姐妹换肾，我就结识了武汉的周晓，那个身患癌症已经被医学判处死刑的人，她只长我两岁。她说：“前几天我还在参加单位的运动会，没想到一到医院，医生就告诉我，你只能活几个月了。”周晓说：“我就要死了，三十几岁，想想这辈子真是没有什么意义。要不把我身上有用的器官捐给别人吧。”在采访中，周晓始终是微笑的，看不出是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被疼痛折磨的癌症病人，她甚至是这样问我：“我这样是不是电视效果不好，人家都以为我的癌症是假的呢。”采访中她始终穿红色的衣服、化妆，不断的逼自己吃下一碗又一碗的面条，尽管她的喉咙里全是癌细胞，而且还和丈夫开着玩笑。她要把器官捐给别人丈夫也没有反对。在单独采访她的时候，周晓对我们说，前几天，她偷偷的给自己最好的朋友打电话，说自己可能撑不下去了，周晓甚至自己备好了安眠药，她说自己最担心的就是到了那个时候恐怕连吃药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想安乐死。10多天以后，我和周晓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床上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了，连说话都十分困难，由于节目一直没有播出，她见到我以为上次拍的镜头不够，坚持要坐起来，但是她真的已经坐不起来了。躺在床上的周晓竟然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对不起，我没有力气配合你们拍摄了。”我真的没有想到，一个面临死亡的人会给我道这样的歉，而至今最让我遗憾的是我第一次拍的镜头真的不够。而且，我第二次去，就是去补镜头。

　　从武汉回来，我很长时间都处在一种很难说清的情绪之中。

　　不长的时间，我又从三位母亲的嘴里听到了几乎相同的话，我们得一起活下去。

　　黄一萍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北京的某名牌学校毕业，学得是英语专业。但我认识她的时候，她的身份却是一个弱智儿童幼儿园的院长。这是一所民办的幼儿园，招收的全是智障儿童。而黄一萍之所以要从事这一事业，是因为她的女儿也是一个智障儿童。今天，女儿已经26岁了，而昔日意气风发的小姑娘黄一萍也老了，为了女儿，黄一萍几乎是舍弃了一切，包括自己的专业。她说：“我这一辈子，真的是一事无成，从学校出来，我的理想是外交官，但是，孩子的降生使一切全变了。”26年了，黄一平再没有要孩子。我第一次见到黄一萍的时候，见到她的办公桌上有几份英文报纸，我当时还有这样的想法，这个院长很时髦啊，这么大年龄还在学英语，但是，在了解了她的故事之后，我的眼前经常出现黄一萍一个人在她的那间小办公室里读英文报纸的情形，这个坚强的母亲大概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可以稍稍的排解一下自己苦闷的心情。采访中，黄一萍这样对我说：“我从来没有觉得今天的工作没有意义，丢掉专业的确很可惜，但是没有办法。我现在的目的是要让更多的智障孩子能受到最好的教育，我希望教育能给他们带来希望。”我问她：“你心里最放不下的是什么？”黄一萍说：“我真的不敢想，我死了，谁能来照顾我的女儿，她这样的智障，需要一辈子有人来陪。”采访中，我真的很想听一听黄一萍讲英语，但她一次也没有。这个昔日的英语高材生，今天只是一个为了幼儿园忙忙碌碌毫不起眼的老太婆。

　　和黄一萍有相同遭遇的还有河北廊坊另外两位年轻的母亲，她们都在我们节目当中出现了。人生就是这样，当一些大的变故突然发生的时候，充满了理想的生活一下子就只剩下了要不要活下去的勇气。沈立华希望妹妹能和自己一起活下去，而周晓，每天都要和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女儿作最后的告别，因为她不知道第二天早晨自己还能不能看到阳光，她是多么渴望能和自己的父母、丈夫、孩子一起活下去，黄一萍也希望自己能尽量的多陪自己的孩子几年，而在出生缺陷系列中的一位母亲也曾经想到过要和自己严重残疾的孩子一起自杀，但最后，她战胜了自己。

　　当这些普通的母亲在面对灾难的时候，当这些母亲坐在我的对面接受采访的时候，事实上我的心情相当的复杂。在采访完黄一萍，她告诉我，其实，就是她的很多同学，几十年了，都还不知道她有一个智障的女儿，她也很少和她们联系。但面对我的采访要求，黄一萍尽管有一些犹豫，最终还是接受了。武汉的周晓，我去采访她的时候，正是她病情最危险的时候。但是，她还是同意接受我的采访，我想，最终使她坐在我们的摄像机前的原因，其实是她的善良，她没有拒绝别人的勇气。廊坊的两位残疾儿童的母亲，尽管一开始拒绝拍摄，但那种拒绝真的是很无力，因为她们和周晓一样都很善良，从来没有勇气拒绝别人。最终，她们全部坐在了我们的摄像机前，向公众讲述自己的遭遇和不幸。

　　采访完她们，其实我最想说的，就是让我们一起好好的活下去吧，这些善良的普通人。而节目最后能够得以播出，也全部依赖于她们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