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一位中年农民远道而来找我，老实巴交，普通话也说不来。他告诉我，他在一个私人的矿洞做了三年工，现在“气都讨不上来了”———意思是呼吸艰难。我的老家是浙江青田，青田石雕是非常著名的工艺品，早在3000年前殷商时代就有青田石雕作品“玉羽人”。石雕是蜡石雕刻的，蜡石是从矿洞里挖出来的，我不曾想到，挖掘切割蜡石时的石粉，吸入肺里，会导致“尘肺病”。他在当地非职业病医院检查，已是严重的二期。但没人理他，有亲戚建议他“到省里鉴定”，才有望得到治疗费用或赔偿，于是找到了我。

　　职业病三个字，早已耳熟能详；但对职业病防治诊断赔偿等具体事项，我还真的一无所知。结果是一天下来白奔忙。望着那远去的背影，我久立无言，耳边响着的是从尘肺里发出的声音：“两个孩子，一个读书；一个不读了，没钱，读不起……”

　　回到办公室，上网狠狠搜索有关职业病、有关尘肺病的新闻和法律条例政策。触目惊心中，我仿佛自己也得了尘肺病，难以呼吸了！《健康报》2004年6月14日以《救救煤矿工人的肺》为题，刊登了长篇报道，其导语中说：尘肺病的普遍症状是胸闷、胸痛、气短、咳嗽、全身无力，重者丧失劳动能力，甚至不能平卧，连睡觉都得采取跪姿，最后因肺功能衰竭，呼吸困难跪着而死，其状之惨，令人目不忍睹！

　　连睡觉都得跪着睡！连死亡都得跪着死！这哪里是常人想得到的？

　　报道说，不流血的“白伤”远远大于流血的“红伤”，死于尘肺病的患者是矿难和其他工伤事故死亡人数的数倍。山西全省累计查出煤矿尘肺病患者3.6万名，占全省总人口的千分之一；北京市门头沟煤矿每年有200多人死于尘肺病；至2002年底全国查出尘肺病病人58万多名，现存活44万余名。卫生部目前统计的煤矿尘肺病例数字，仅仅是国有大型煤矿的病例数字，还不包括地方煤矿和乡镇煤矿。2003年，全国产煤17.4亿吨，其中地方煤矿和乡镇煤矿占9亿吨，是一半多；“专家们估计，这类煤矿的尘肺病要远远高于国有大型煤矿”，那么，实际数字至少比“58万多名”多出一倍多，也就是说，全国估计有120多万尘肺病患者。120多万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每一千多个中国人里头，就有一个尘肺病患者！“百万中国人可能跪着惨死”并非完全是危言耸听的“鬼话”。

　　然而，比新闻事实和现实数字更可怕的，是中国现有的职业病防治的法律法规！尽管一搜索就能轻易找到一大堆，比如有《职业病防治法》，有《工伤保险条例》，有《尘肺病防治条例》，有《职业病诊断与鉴定管理办法》等等，但拿着这些法律法规，我才真正感到绝望，那就是：你要想检查、诊断、鉴定你是职业病患者，那几乎是登天难事！

　　比如那个《职业病诊断与鉴定管理办法》，从头到尾都不是“以人为本”的，而是以“诊断机构”为本的，什么行文都围着自己的“机构”转。我复印了这些法律文件，交给了那位来自老家的农民工，还将其中一些关键条文用红笔划出来告诉他，如《职业病诊断与鉴定管理办法》第十一条规定：“申请职业病诊断时应当提供：（一）职业史、既往史；（二）职业健康监护档案复印件；（三）职业健康检查结果；（四）工作场所历年职业病危害因素检测、评价资料；（五）诊断机构要求提供的其他必需的有关材料。用人单位和有关机构应当按照诊断机构的要求，如实提供必要的资料。”

　　天哪，我那个可怜的老乡，他可是一样材料都拿不出来，因为他干活的那个矿，什么材料都没有，什么“证明”都不给。他说，哪会给“证明”啊，多少个矿主，“早就到处去封了职业病诊所的嘴了”。矿主是否以封矿洞的本事去“封”职业病诊断机构的“嘴”，我无从考证，但一个事实是：我带这位老乡所去的那家职业病诊断机构医生明确说：你可以拍个片子，但我不会告诉你是不是有尘肺病，属于几期的。

　　尘肺病———这个产业工人头号职业病杀手，为什么依旧没有引起足够重视？因为尘肺是钝刀杀人没声响，它不传染，不会威胁他人生命，也不会导致旅游萧条、餐馆歇业。与可以治愈、可以重新自由呼吸、可以回归社会的SARS病人不同，尘肺病是无法康复的，一旦患上，连“气都讨不上来了”（多妙的方言啊，呼吸是“讨气”），他们将在疾病折磨中度过余生———最后，跪着死去。

　　(柳叶刀 杭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