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记者 刘建辉

　　这位30岁出头时就拯救了一个国家的人，这位在全世界都毁誉参半的人，这位曾经以极端激烈的方式主持过一个前超级大国的改革、被人称为“休克疗法之父”的人，在刚刚年届半百之际，完全成了一个“有两只手”的经济学家——不论谈什么问题，总是“一方面（on one hand）”和“另一方面（on the other hand）”兼备，滴水不漏，却锐气全无。

　　1990年以来出版的经济学教科书中必定会有一个章节来讲一个人和他所做的事，那就是杰弗里·萨克斯和他在苏联解体后对俄罗斯所进行的“休克疗法”。

　　“休克疗法”这一医学术语于上世纪80年代中期被美国经济学家萨克斯引入经济领域。当时玻利维亚爆发严重的经济危机，通货膨胀率高达4000%，经济负增长12%，民不聊生，政局动荡。萨克斯临危受聘，向该国献出锦囊妙计：放弃扩张性经济政策，紧缩货币和财政，放开物价，实行自由贸易，加快私有化步伐，充分发挥市场机制的作用。上述做法一反常规，短期内造成经济剧烈震荡，仿佛病人进入休克状态。但随着市场供求恢复均衡，经济运行也回归正常。两年后，玻利维亚的通货膨胀率降至15%，GDP增长21%，外汇储量增加了20多倍。

　　萨克斯的反危机措施大获成功，“休克疗法”也名扬世界，很多国家都请萨克斯为他们的经济改革出谋划策。当时，萨克斯才30岁出头。他生于1954年，29岁就成为了哈佛大学经济学教授，可谓少年得志。

　　1991年底，苏联解体，俄罗斯联邦独立，继承了原苏联的大部分家底。丰厚的遗产曾令叶利钦喜上眉梢。但是喜悦是短暂的，问题随即出现。俄罗斯一大堆半死不活的企业，外加1万亿卢布内债和1200亿美元外债，让新总统寝食难安。作为前苏共的反对派，叶利钦认为，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改革全是零打碎敲、修修补补，白白断送了苏联的前程。既然是改革，就应该大刀阔斧，否则不足以振衰起敝。此时，年仅35岁的盖达尔投其所好，在同样年轻的萨克斯的点拨下，炮制了一套激进的经济改革方案，叶利钦“慧眼识珠”，破格将盖达尔提拔为政府总理，任命萨克斯为总统首席经济顾问。在此二人的设计和主持下，1992年初，又一场“休克疗法”式改革在俄罗斯联邦全面铺开。

　　“休克疗法”有关键三步：放开物价、紧缩财政和货币政策、大规模私有化，当初这“三板斧”把玻利维亚从绝望中挽救过来，但在俄罗斯，奇迹却没有重现。1992年12月，盖达尔政府解散，“休克疗法”宣告失败。当于此际，俄罗斯GDP几乎减少了一半，GDP总量只有美国的1／10。在大多数人眼里，这个令人扼腕或令人窃喜的局面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咎或归功于萨克斯和他的休克疗法。

　　从那以后萨克斯成了一个毁誉参半的著名人物，而在中国，舆论对他则是明显的毁多于誉。当然，这并不等于说中国人对他具有恶感。实际上，似乎正因为萨克斯主持俄罗斯“休克疗法”的失败，中国人才意外地获得了一种持续十余年的强烈的自信和自傲——自信是针对中国一直秉持的“渐进式改革”，而自傲则是针对“不如我们”的俄罗斯。

　　也正因此，当2004年6月下旬萨克斯与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卢卡斯、莫里斯联袂访问中国时，中国人对后二者因为所知不多而表露了惯例的恭敬，而对前者，则免不了因为觉得“知之甚多”而在脸上露出些微暧昧的笑容。

　　但这种笑容也许只是出现在那些对经济学了解肤浅的人脸上。实际上，与失败之初萨克斯遭受“一边倒”的“千夫所指”不同，十余年来，外界对于俄罗斯经济以及萨克斯的“休克疗法”的认识在不断分化。有些人开始倾向于认为俄罗斯进行“休克疗法”有其必要性。他们认为，在“渐进式”和“休克疗法”两种改革模式孰优孰劣的论战中，之所以“渐进优于休克”的观点处于优势，相当程度上是因为经济学家们缺乏宪政角度的思考。他们认为，一些赞成渐进主义的经济学家只看到不同转轨方式的短期经济效果就轻率地作出了结论。

　　外界对萨克斯本人的态度也发生了积极的变化。冷不丁地，有人突然疾呼：敢对俄罗斯这样一个大国进行如此大胆彻底的改革的，天下只有萨克斯一人而已！改革失败原因众多，不能完全归咎于萨克斯一人。

　　俄罗斯的“休克疗法”失败以后，曾经炙手可热的萨克斯行事转为低调，辞去了很多顾问职务，但现在仍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地球研究院院长、联合国秘书长首席经济顾问，侧重研究公共卫生、能源问题与经济可持续发展。

　　6月20日，杰弗里·萨克斯应中国留美经济学会的邀请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和留美经济学会共同主办的“民营企业与中国经济发展”研讨会上，做了“能源问题与中国经济发展”的主题演讲。会后，萨克斯接受了本刊记者的独家专访。很出记者意外，这位曾经以那么极端的方式主持过一个超级大国的改革的人，不仅对中国恭维备至几近逢迎，而且在面对记者提问时完全表现为一个“有两只手”的经济学家——不论谈什么问题，总是“一方面（on one hand）”和“另一方面（on the other hand）”兼备，四平八稳滴水不漏，却也锐气全无。

　　这个刚刚年届半百的人似乎过早地显出了老态。记者注意到，在研讨会上，当中国央行行长周小川在台上演讲时，萨克斯却在台下打起了瞌睡。

　　《经济》：您对中国的能源问题究竟是持悲观的还是乐观的态度？

　　萨克斯：这个问题很复杂，很难用悲观或者乐观单纯的两个词来表达。我对中国经济的总体是持乐观的态度的，对中国的科技实力也很有信心，但是另一方面，能源问题却越来越严峻，这是客观事实，需要人们花更多的精力去研究解决的办法。

　　《经济》：您讲了很多中国的能源问题，这是中国的经济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吗？

　　萨克斯：不能这样说。中国现在所面临的问题很多，每天都不一样。但是我们不能只盯住现在，应该主动出击，解决可能面临的最大的问题。如果我们将眼光延伸到30年以后，我觉得能源问题是中国所面临的长期的最复杂的问题。

　　《经济》：应该说美国是能源消耗最大的国家，您对美国政府在能源问题上的作为有何评价？

　　萨克斯：我对美国政府现在所实行的能源安全和环境保护政策非常不满，美国应该在这方面投入更多的精力。在两个方面特别是环境保护方面，美国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缺乏和其他国家在世界范围内的合作。美国现在是世界上最大的能源消耗和温室气体排放国，中国是未来的No1，美中两国之间尤其需要更紧密的合作。

　　我现在所做的工作就要促进美中两国的共同合作，研究怎么样更安全清洁地使用能源，并且将之扩大开来，以尽快形成一个将美国、中国、印度、欧洲、中东地区以及俄罗斯包括在内的框架协议。

　　《经济》：中国走的是渐进式改革的道路，这和您当初对俄罗斯实行的“休克疗法”有很大的区别。您怎么看中国的经济发展模式？

　　萨克斯：我对中国的经济改革所取得巨大成绩感到很惊讶，也很佩服。但是中国现在也面临着巨大的挑战，能源是其中之一，水是另外一个很麻烦的问题。这些问题的出现在我的意料之中，这种高耗能经济的发展必然会引出这些问题。解决起来却很麻烦。

　　《经济》：那么十年之后，回过头来再看您当初对俄罗斯经济的改革，有什么感想？

　　萨克斯：俄罗斯的经济和中国有很大不同，他们所面临的问题也严峻得多。我当初在设计俄罗斯的改革方案时，整个国民经济几乎全是清一色的国有重工业，改革难度非常大。

　　俄罗斯的经济衰退不能完全归咎于“休克疗法”。世界上没有万应灵药，首先要诊断各国的具体情况，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玻利维亚当年通货膨胀达到4000％，波兰达到1000％，在这种情况下你不能说今年降多少、明年降多少，只能施行休克疗法。

　　另外，我觉得俄罗斯在具体执行方案上做得不好，这是我没想到的。苏联解体时，欠了大量债务，我曾建议先不还。但一些人出于政治目的，一定要还。再者就是无可救药的腐败：石油、天然气资源至少值1000亿美元，但政府以令人难以置信的低价格给了自己的朋友。这是灾难性的一步，让我很失望，因此从1993年我就不再担任顾问了。

　　俄罗斯现在的经济靠服务业和能源工业支撑，我只是在最初的阶段参与了俄罗斯的经济改革，十年来没有直接参与其中。至于现在，最差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祝愿俄罗斯的经济能够早日取得长足发展。

　　《经济》：印度近些年来的经济发展也很快，很多人将印度看作中国的一个潜在的主要竞争者。

　　萨克斯：我刚离开印度到北京来。中国的经济改革比印度要早10到15年。印度90年代中早期才开始进行改革，虽说现在的经济增长速度也很快，但是他们的起点很低，经济总量只相当于中国的三分之一。从整体上看，短期内不会和中国形成很强的竞争关系。

　　印度的国内问题比较复杂，基础设施建设落后中国很多，这可能会制约他们的经济发展。但是我对印度的经济还是很有信心的，印度很可能会像中国一样经历一个经济高速增长期。中国的基础建设做得很好，加工工业和出口增长很快，我希望印度能在这方面多学习一下中国的经验。

　　《经济》：那么在您看来，中国的经济还能以如此高的速度发展多长时间？

　　萨克斯：中国和发达国家之间在科技方面仍然存在很大的差距，只要这种差距存在，技术进步就能保证中国经济的持续发展。随着这种差距越来越小，中国经济的发展速度也会逐渐慢下来。我们研究的经验表明，这种技术差距在现有基数上每缩短1/2，经济增长率就会降低2%。

　　中国经济的总体发展态势很好，如果不受到其他因素的影响的话，我们乐观的估计，中国在2025年就会取代美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在人均GDP方面，中国仍会与美国存在巨大差距，但是购买力平价调整过的GDP将会超过美国。 （详情请见《经济》杂志7月号）